“你这床，冬天要太硬太冷，就铺厚些，到时候让小草儿去棉花店里再给你弹一床棉被回来，再垫上电热毯，吃的喝的，眼睛不好使了，就别硬撑着，都让老二老三他们的媳妇儿去给你弄吧，也得让云一学着照顾你，这样他将来才能照顾好他自己。菜园子，也都交给老二老三的媳妇吧，云一就跟着老二家去干活，学着点吧。“
父亲自顾自地掀起床尾草席子的一角，看了一眼铺在床板上的干稻秆说道。
”晓得了，晓得了。你也身体不好，照顾好自己才是，不用惦记着我，你这辛苦了大半辈子的，儿子女儿也算争气，都上了大学，有了工作，还都订了亲。你也就和他们的妈一起，别再辛苦了，多享享清福吧。“
老人的一张脸都浸没在昏暗里，连带着她那双因为年老而浑浊的双眼，只流出了这舒缓得苍老但仍充满了母亲对儿子的关切的声音。
”嗯。我这边你就放心，没什么事，要做什么现在也做不了了，他们的日子我也就只能帮到这里了，将来，都得靠他们自己。你这边也让老二他们多照料着，你自己没事就多休息，也享享清福吧。“
父亲再度说道。
”我这能有什么事，现在眼睛是一个月不赶一个月的蒙，但自己吃的菜还是能种得上的，挑水浇菜这些力气活我都让云一去做，老二媳妇也常常浇完她家的就给我也捎带上，云一现在也没这么懒了，能跟着老二去干活，就希望将来跟着他的哥哥们能换口饭吃。老三媳妇嘴碎，我也不管她叨叨什么，从前还有心思和她吵上半天，现在知道她就这性子，也懒得理她了！哎，人老了，就什么都看开了！你们这些在外面的，就都不用挂念我，有空想来看看，就回来，粗茶淡饭的，我做不了的时候你们就自己做，没空，就忙好你们自己的事情来，我这一老太婆，哪赶得上你们的事情重要，总要过好你们的日子来才是。“
老人家精神头还是足的，说起话来一点喘都没有。
”嗯。这眼药水，“云爸爸从女儿手里接过眼药水，递给老母亲道：”就是你一直用的，你不是说用了有效吗？那就每天滴三次，也是早中晚，如果觉得眼睛干涩模糊，再滴一滴。还是管些用吧。之前想带你去做手术，但家里事多，没能顾上，就用着眼药水将就着吧。“
父亲看着老人仰头滴着眼药水说道。
”哎……老都老了，还有什么没看过的，家里家外的路也都摸熟了，滴个眼药水就舒服多了。你们别记挂。“
老人闭了闭眼，让眼药水完全渗进了眼睛里面。
”嗯。总之，第一，你就照顾好你自己了。“
云爸爸低了头再一次叮嘱母亲道。
”好……我晓得的咯，你就放心吧。“
老人家一双眼不知是困了还是乏了，微微闭着说道。
”那，娘，我走了。“
”好，你去吧。“
云锋站在挨着奶奶坐在床沿上，看着父亲如同带着一团光的暗影，漂移出了房间，她握着奶奶的手，奶奶的眼完全闭上了，大概是滴了眼药水，眼睛舒服多了，她想趁此也眯眼休息一会儿。
”小草儿？“
没过一会，云奶奶便唤孙女道。
”在呢，奶奶。“
”你爸他，走了？“
奶奶的声音犹如被雷电劈过的黑色的树皮，干枯得令云锋听着心里有些难受。
”嗯。回客厅了吧。“
云锋握着奶奶的手也靠在了奶奶的肩膀上。
”你爸这辈子，不容易，你们姐弟俩，要待他好些。“
奶奶的话里，透出一个母亲对儿子天然的爱怜。
”嗯，奶奶，我知道，弟弟也知道的。“
”哎，你爸是老大，小时候，要照顾小的，还要跟着我去队里干活，顶工分。”
奶奶微微睁开了一线眼，眼角里透出一星亮光，接着说道：
“我们大人风里来雨里去，他就也跟着风里来雨里去的没拉下过。”
“后来考上高中，你爷爷觉得读书没用，比不上家里干农活顶劳动力，考上了也不让他去，还是我一边顶着你爷爷的追打，一边推着他出门去学校，读书时人家都互相请吃夜宵，他就躲着，谁邀请他都不去，就怕自己吃了别人的咱们没钱回请人家，周末一回来，更是风雨无阻地跟着我去地里干活，回家来我做饭，他就带弟弟妹妹……“
”好不容易读完三年高中，回来在队里当了干部，和人家那些在队里的人都不一样，没一点架子，回来还是跟着我，带着弟弟妹妹一起去地里干活。后来，娶了你妈，生了你，没想到你生一场病差点要了命，更没想到你妈，哎，你妈怎么就得了那病，一拖二拖就给阎罗王拖走了，剩下个你，他看着就伤心，我抱着还在襁褓里的你，都不敢让他看，你也全都由我来带，就怕他看了过不去……“
奶奶整个人似乎都陷在回忆里，眼前仿佛便是当年自己与儿子的生活场景，一幕幕地闪过，令她老来仍伤心慨叹不已。
”他心里苦啊，那时候，回来不是到地里干活就是躲在自己房间里睡觉。做好饭了我们去叫他，他才起来面无表情地吃完又回房间，就没见他笑过。平时在队里，中午或者下午下班早，他就去你外婆家，找你大舅舅一起喝酒，常常喝得伶仃大醉的回来，也不吃饭了，往床上一躺，不洗就睡了，等第二天他起来出工干活了，我到他房间一看，一地的酒气，地板上还有残留的吐的酒渍。我这心里难受哇，可又没办法，只好更全心全意地照顾你！”
说到大孙女，老人也一样地感慨万千，柔肠千转，用力握了握孙女儿的手，似乎想再多给一些温暖过去：
“哎，照顾好你，一是因为你妈临走前把你托付给了我，让我要带好你，我答应了她就得做到，否则，她是死不瞑目，再难道不就是也因为我这伤心可怜的儿子有的这么个可怜的小女儿，我想让儿子过了这个坎，可不就得帮他把他顾不上的女儿给顾上吗？要不将来都后悔啊，也幸好，也算对得住你妈，给你爸除了些烦心了，你也争气，孝顺、能干。”
老人有些欣慰地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孙女那只握着自己的手，又叹了口气叮嘱道：
“现在，就得让你爸跟着享点他的子女的福了，奶奶我这边，你也不用挂心了，黄土都埋到脖子上去的人了，还能有几天？我现在这日子，也知足了。“
“奶奶，爸这，爸这没什么事，您也身体都还好着呢，腿伤擦擦药酒就好了，眼睛蒙了的确是年纪上来了，但还有我和大家照顾着您呢。您就别说这样的话了。”
云锋强忍着泪，大着声音，几乎是嚷嚷道。
“好，好，好，托我大孙女的福，我们哪，都苦尽甘来了，你爸享你们的福，我也跟着沾点光，有你们的照顾，我就能更好地享好我自己的福。我这一辈子哪，都靠的是自己！分家那会我也说了，我谁都不靠，谁看我老了愿意来看一眼就看，不看的，我也绝不会去麻烦他们谁，自己就能过好自己的。”
倔强了一辈子的奶奶，到了快八十高龄，仍是一张硬嘴不改。
这个家，从最初的家徒四壁到现在的儿孙满堂，都有归宿，不能不说，都是她的自强不息凝聚创造出来的，眼下，她的儿孙们，虽然都没能说富贵显赫，但以她当年大字不识的一个童养媳的身份嫁过来后的勤奋努力，身上这股自强不息的勤恳劲儿，也都流淌在家族的每一个人的血管里了。
这，便是她值得为自己也为子女孙儿们骄傲和高兴的吧。
但此刻的云锋，心思却是和奶奶不一样，她不知道，父亲的状况，是否要告诉此刻的奶奶，但看着奶奶脸上难得显出来的光辉，终于还是将到了唇边的话吞了下去。
奶奶的倔强带来了父亲的倔强，于是这母子便相爱相杀了一辈子。如今，若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那位白发人该是何等的痛不欲生啊。但也许，这位白发人却会一生都不会知道事情的真相吧，可村子就这么小，是瞒不住的。云锋的心里有如落在油锅里煎煮。
生命就是这么可恶，它让所有人的很多过往，都会一不小心就成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亲历后的错失，哪怕追悔也及不回来。
正如此刻，即将成为往昔的光阴里沉浸着的她的奶奶、她的父亲、她，在曾经经历过许多的错失后，仍眼睁睁地无奈而又不得已地继续错失着，总不得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