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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纳尔城, 一个以贸易繁华着称的城市, 同时,因为亚伦兰狄斯的两条母亲河之一恩基河最大的支流维纳尔河环绕过这座城市, 因此, 它也是亚伦兰狄斯西南方最重要的粮食产地。

维纳尔河给这座城市带来了丰沛的河水和肥沃的土壤, 再加上亚热带的气候,使得这座城市的作物一年两熟。

但是,这条大河的存在也有利有弊。每年的丰水期, 维纳尔河就会上涨,如果水量过多, 就会冲垮河堤, 漫过农田和城市, 造成水灾。历史上的维纳尔城曾多次遭受过水灾,因此, 对维纳尔河的大堤的维修以及加固,是历任维纳尔城执政官工作的重中之重。

亚伦兰狄斯这个王国中, 城市的统治方式分为两种。

一种是家族继承式, 父传子, 血脉继承, 只要现任城主将自己意属的继承人报上去, 得到王的御批即可。

而第二种,则是直属城市,由王城直辖的城市,没有城主, 由王城派遣的执政官负责管理,而这个执政官一般来说是三年换一位。

而维纳尔城,就是第二种。

在经过两天两夜的骑马奔驰之后,卡莫斯王一干人等终于来到了维纳尔城的附近。

在到达这里的第三天,将近中午时分,卡莫斯王骑马立于高山之上,呼啸而过的风掠过他那一头棕发。他俯视着下方那座被河水环绕的巨大城市,金棕色的眼底隐隐像是有什么东西掠过,他沉思着,像是在想着什么。

一只白色的小手伸出来,拽了拽他,将他从沉思中拽醒来,他低头看着拽了自己的小王弟,笑了笑。

“王兄,我想下去。”

被卡莫斯抱着坐在前面的伽尔兰歪着头,对卡莫斯说。

“好。”

卡莫斯笑着说,翻身下马,拍了拍他那通体漆黑的老伙计的脖子,黑色的骏马一声低低的嘶鸣,掉转过头去,映着阳光,漆黑的皮毛在阳光下如绸缎般闪动着漂亮的光泽。

一伸手,卡莫斯将伽尔兰抱下来,放在地上。

伽尔兰向前走了两步,带着丛林气息的风掠过他的颊边,带来他在王城之中闻不到的陌生气味。

站在山顶上俯视下方的时候,能将那座巨大的城市尽数收入眼底。他不知道这座城市以前是什么模样,但是此刻,这座城市有五分之一的地方被黄褐色的污水覆盖着,那浑浊的水在城市之中纵横交错,环绕着那些坍塌的建筑。

而城外,那大片大片此时本该是碧绿色的方块农田,也绝大部分都被浑浊的水吞噬。偶尔一部分露出水面,那泥田之中也看不到丝毫绿意,只有丑陋的黄褐色。

伽尔兰看得出来,在维纳尔城这里,今年上半年,这一季的粮食作物恐怕是颗粒无收。

就在伽尔兰还在俯视着下方那座遭受了水灾的城市的时候,沉思良久的卡莫斯王开口说话了。

“伽尔兰,准备一下,我们下去看看。”

“好的,王兄。”

来到维纳尔城附近之后,卡莫斯王并没有直接带着那五百骑兵入城,而是特意绕了一个大弯,在城市旁边茂密的山林之中找了个隐蔽之处,扎营住了下来。

然后,他派了几十个士兵乔装打扮之后出去,分开打探这座城市的情况。伽尔兰从卡莫斯王的脸色看得出来,打探出来的消息恐怕不是很好,虽然王兄对他还是笑呵呵的,但是他能感觉到这两天里在王兄周身环绕着的那一股若有若无的怒气。

“您在想什么?”

看着回营地之后就开始忙着给自己换衣服的卡莫斯王,歇牧尔皱着眉问。

“出去逛一圈啊。”

卡莫斯回答得理所当然。

他已经将身上黑褐色的皮甲脱下,换上普通的骑装。而且是看上去略显宽松的骑装,长袖长裤,可以很好的将他手臂以及腿上强健的肌肉痕迹遮掩住,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高大男子。

他想了想,说:“把赫伊莫斯也叫过来。”

被卡莫斯安排待在一队骑兵中的赫伊莫斯王子很快就过来了,然后就被丢了一件不显眼的衣服,让其换上。

收拾完之后,卡莫斯就带着两位王子以及十来个骑兵,伪装成路过城市的普通贵族就这么出发了。当然,他没骑黑马塔克,那匹马中之王实在是太显眼了,只是随意找了个普通的马匹。

伽尔兰坐在卡莫斯王身前,随着身下骏马的奔跑,地平线上那座巨大的城市由远及近,缓缓地出现在他眼前。

从高山上俯视着的时候已经觉得灾情很可怕了,离得近了去看,越发触目惊心。

中间垫高的道路都被浅水半遮半掩着,已经成了泥浆路,奔跑的马蹄重重地踩踏在浑浊的泥水中,将泥水踩得飞溅出去。

而两侧地势比道路低的农田大多数都被黄褐色的污水彻底淹没了,可以清楚地看到大片大片即将成熟的农作物倒伏在泥水之中,差不多都已经被泡烂了。

带头的卡莫斯王一勒缰绳,放慢速度,伽尔兰转头环顾着四周,只见那被淹没的农田里稀稀拉拉地站着一些衣着简陋的农民,或者该说是农奴。

大多数脸色枯槁、极显老态,皱纹扒在他们额头上。

他们赤着脚站在泥浆中,看着那些被泡烂的作物发着呆。还有一些老妇人带着衣不蔽体的小孩蹲在泥水里,将那些泡得还不是很烂的农作物一根根挑出来,放进满是泥巴的竹篮子里。

这些失去了大半年的劳动成果,接下来要忍饥挨饿的农奴们脸上并没有露出悲痛的表情,他们的神色更多的是呆滞,眼中没有一点光,一种认了命的麻木,但是就是这种麻木不仁、没有丝毫对生的希望的表情才更让人看得内心沉重。

接近城门了,伽尔兰抬头朝那巨大的城门看去。有士兵在城门口严密把守着,进出都要检查。而城门口附近设置了两个似乎是难民收容所的地方,远远地还可以看到架着一口瓦罐大锅正在熬煮着粥。

伽尔兰转头看了看身后的卡莫斯王,卡莫斯似乎也已经看到了那里,微微点了点头,但是很快的,又皱起眉来。

因为那个所谓的食物救济点很不对劲,按理说,有免费的发放食物的地方,遭灾的难民应该蜂拥而去才对,但是在那个施粥的地方,只有寥寥几个老得不行的老人在讨要粥。

卡莫斯转头,对身后的一名侍卫低声说了几句,然后那名侍卫就下马去了收容所里打探情况,其他人都在城门口下马,一边等一边打量四周。

伽尔兰想了想,一溜烟儿地跑去了左边的那个施粥点,凑过去,对着瓦罐大锅里使劲看。

站在那里百无聊赖的施粥士兵本来想赶人,一看是个可爱的小孩,那小孩凑到热气腾腾的粥锅边,往里面看看,有点馋地使劲嗅了嗅,然后仰起头来一脸天真无邪地看着他。

“这个好吃吗?”

那个士兵哧的笑了一下。

“小家伙,闻着挺香的是不?”

他也是看这小孩可爱,就调侃了几句。

“快回去找你家大人要吃的,这个可不是你能吃的。”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想要捏捏这小孩的小脸。

但是这士兵的手还没来得及伸过去,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把小孩揪住,一拉一拽,将小孩整个人向后拖了过去。

追过来的赫伊莫斯一把将伽尔兰拽到自己身后,不着痕迹地将那士兵的视线挡住。然后,他对士兵笑着道了歉,就揪着伽尔兰往回走了。

“赫伊莫斯。”

“什么?”

“那里面都是水,根本不是粥。”

伽尔兰想起自己刚才看到的所谓的粥,清可见底,水面漂浮着一些野菜,几乎看不到什么粮食。

“……是吗。”

少年回答着,他握着伽尔兰的手从刚才就一直没松开,攥得紧紧的。

他说,“下次想做什么,告诉我,我帮你去做。”

没有注意到赫伊莫斯紧紧地抓着他的手,伽尔兰还在左看右看,突然,他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

他看到了城墙的边缘处,那靠近河水的地方,堆积如山的尸体就堆在那里,不少都浸泡在水中,那尸体都被水给泡烂掉了,散发出腐臭的气味,引来无数苍蝇和虫子在腐尸上爬动着。

而且,还时不时的有士兵带着新的尸体过去,随意往那边一丢。

……不行。

那样做会一定会引发瘟疫,这条河是城里的水源,喝了河水,维纳尔城那些好不容易在水灾里活下来的人恐怕又会死掉大半。

伽尔兰想着。

等回去之后,他一定要告诉王兄这件事。

…………

众人在维纳尔城里缓缓转了一圈,城里的权贵和富人区还好,只剩下一点水灾的痕迹,但是普通居民区以及贫民区那边,许多房子都倒塌了,而且看起来一直也没有重建,满是残垣断木,乱糟糟地躺了一地,甚至偶尔还会在坍塌的屋子地下看到几具没人收敛的尸体。

他们转悠了很长时候,直到傍晚才出城,然后快马加鞭回了山林深处的营地。

卡莫斯王紧皱着眉,他并非第一次来维纳尔城了,所以,当看到以往繁华热闹的城市变成现在这种死寂的模样时,他很不开心。

他知道,天灾这种事情,是人力所无法预测也无法抵抗的,他不可能以天灾来责问维纳尔城的官员。

但是……

但是,如果这并非是完全的天灾呢?

要知道,当初维纳尔城遭灾,他第一时间就调拨大批物资过来救灾。

如果官员得力,一个多月后的现在,这座城市无论如何不该是现在这种模样。

随着卡莫斯王等人的归来,白日里出去打探消息的士兵们也陆续归来,将他们探听到的事情报给了卡莫斯。

“据说有好几个难民吃了施粥点的粥之后,拉肚子致死,那之后,就很少有难民去吃了。”

“的确有大批量的食物运送进了维纳尔城,但是,这一个多月里,只向城民发放粮食过两次,而且数量不大,估算下来,调配过来的粮食应该还剩下大半。”

“药品也一样,我探听过,都只是象征性地发放过一点草药。”

“那些河边的渔民说,从去年下半年开始,维纳尔河的河堤就很少动工和维护。”

听到这里,一直静静地坐着的卡莫斯王笑了一下。

“那些家伙还在不断地说维纳尔城粮食和药品消耗极大,需要再度调拨大量的救济物资过去。”

他说,轻描淡写的口吻,淡淡的语气,偏生不知为何给人一种极大的压迫感。

众人站在原地,低着头,在这一刻噤若寒蝉。

卡莫斯王说:“这个城的执政官,从去年开始,一直在不断地向我要钱要粮去维修河堤——”

他说,一字一句,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齿里咬着逼出来的。

“卡莫斯王!”

一声急促的喊声从外面传来,帘帐被掀开,沙玛什的祭司阴沉着一张脸快步走了进来。

“请您出来看看。”

他站在门口,就保持着掀开营帐门帘的姿势对卡莫斯说,从他身后隐隐传来轻微的哭泣声。

卡莫斯快步走了出去,在营帐里的众人也都跟了出去,伽尔兰也不例外。

一出去,他就看到有二三十个人跪在地上,其中有几名女子,还抱着两个小孩,都在低声地抽泣着,一脸惊魂未定的表情。

“怎么回事?”

卡莫斯王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问道。

“我带了几个人查探这附近盗贼的事情,但是很奇怪,许多人都说不清楚,而且,我也看过这附近的地形,那些适合做盗贼窝点的地方都没有任何痕迹。”

歇牧尔回答。

“回来的路上,我们正好遇到这群人被盗贼袭击……那些盗贼很奇怪,居然有为数不少的武器和马匹。而且按理说,他们作为盗贼出来抢劫是为了劫财,可是他们却偏偏去袭击这些遭了水灾而失去了财产的难民。”

“我觉得,他们的主要目的似乎是想要抓走人群中的女人和小孩。”

四周的空气一点点冷下来,沉淀下来,像是有一股无形的气势从一声不吭地听着歇牧尔说话的卡莫斯王身上散发出来。

亚伦兰狄斯王站在那里,在黑夜中,那旁边燃烧的火把的火光映在他金棕色的眼中,让他的眼在这一刻亮得像是有火在灼烧。

一旁的骑兵们沉默地低下头,跪着的人们深深地伏地,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就连不懂事的小孩这一刻都像是在害怕什么一般停止了哭泣。

令人闻风丧胆的狮子王,他光是站在那里,他的可怕就足以让人无法呼吸。

“卡莫斯王,我怀疑,上报给我们的所谓大股盗贼,是士兵伪装而成。”

歇牧尔神色阴沉地继续说下去。

“在某些人的授意下,趁着这次水灾有不少人受难,在难以统计死亡以及失踪的人口的时候,让军队伪装成盗贼掳走幸存的市民,尤其是女人和小孩,用于人口贩卖……”

他的话刚说到这里,突然就被打断。

只听见那砰的一声巨响,卡莫斯王一手重重地拍在了他身边的大树上。

“那些人……该死!”

他说,说出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

那金棕色的眼底像是有火焰在燃烧着,那是被惹怒了猛兽的眼神。

天灾或许是可怕的,但是比天灾更可怕的,是**!

“维纳尔城的整个儿,从上到下,都该清洗一遍了。”

年轻的王用平静地口吻说出了一个可怕的命令。

卡莫斯想,大概是因为他在这几年光顾着去边境上和他国厮杀去了,没有在亚伦兰狄斯境内杀人了,所以某些蛀虫觉得自己好说话了。

是时候再让那些家伙见见血,知道生命的可贵——还有,让他们再一次记起对‘狮子王’的恐惧了。

“上马。”

卡莫斯王话一落音,唰的一下,在场的众位骑兵几乎是在一秒的时间里就已翻身上马,蓄势待发。

他们身下的骏马打着响鼻,喷着热气,蹄子刨着地面。

只等他们的王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冲进维纳尔城中,毫不留情地血洗掉那些惹怒了他们的王的贪婪家伙们。

“等一下,卡莫斯王。”

歇牧尔制止了卡莫斯。

“现在还不行。”

他说,“跟着那些所谓的盗贼,我已经查探到了被他们掳走的子民关押的地点,随时都可以将他们救出来。”

他摇了摇头。

“但是,找不到那些被抓走的小孩,一个都没找到,我怀疑,他们抱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目的,将那些孩子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

“我们要解决城中的那些家伙很简单,但是我很担心,他们为了保护自己,会丧心病狂地湮灭罪证——将那些孩子全部偷偷解决掉,这样的话……”

歇牧尔的话还没说话,有人哇的一声哭出来,打断了他的话。

一个跪在地上的男人一边大哭一边拼命地向歇牧尔磕头。

“求求您!求您了!救救我的女儿!她还那么小,她才五岁啊——”

男人一哭,其他强忍着的人也跟着哭着哀求了起来。

“还有我的孩子——他是昨天被抓走的。”

“我儿子肯定还活的,一定还活着,求求你们帮我救他出来!”

甚至还有小孩一边哭一般冲过来抱住了歇牧尔的腿,不停地哀求着他去救自己的哥哥。

歇牧尔抿着唇,强忍着被那个脏兮兮的小孩弄脏的不适感,没有将那个小孩推开,只是转头看向卡莫斯王。

“短时间内,我们恐怕很难找到那些被抓走的小孩。”他紧紧地皱着眉说,“但是,时间一长,我很担心会有什么变故,尤其是一旦我们的踪迹暴露,那些人更是会抢先毁掉罪证,那些孩子就很有可能会被……”

一时间,除了那些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的人们的哭喊声,黑夜中静得厉害。

所有骑兵都在沉默,包括已经骑在马上的卡莫斯王,他沉思着,似乎在想着什么。

就在这哭泣声中,似乎听见了一声长长的叹气声。

然后,一个孩子那清亮的、软软糯糯的声音在黑夜中响起。

“小孩的话,这里有一个。”

在微红的火光下,用手指着自己说话的小王子那一头淡金色的发在黑暗中闪动着明亮而柔和的光泽,就像是头上有着一轮浅浅的光晕。

“让他们把我抓走,就知道那些小孩被送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