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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夜空如洗,漫天的星子闪烁着光芒。

我踏风而行,任其撩起白袍,衣袂也染了一丝凉意。

往西行进的时候,那座名叫长乐坊的地方逐渐浮现,耳畔的琵琶声也愈发清晰。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此乃与《六幺》并齐的《霓裳》,乐音华美而悠扬的表面之下,却暗藏杀机。

本是人间绝曲再无求,霓裳一曲忽现,不免让人匪夷所思。

分明已是子时了,这座灯火通明的乐坊却客似云来,一个个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被乐声吸引,可仔细观察,这些人皆如**控的傀儡一般,机械地朝乐坊里行进。

我自是跟着这些人踏进了乐坊,并找了个角落坐下,环顾乐坊四周,装横华美却不失雅致,一条条嫣红的绫罗绸缎至楼顶倾泻而下,美轮美奂之间却也挡住了观台上弹奏之人。

我隐隐看见绫罗之后是一位女子的身影。

放在桌上的青莲开始铮动起来,我一把按住了它,静观其变。

乐声戛然而止,在座的人桌上出现了一盏清水,我的桌上也出现了一盏清水。

这时人群突然躁动起来,个个盯着面前的清水,目露贪婪,有人等不及,一口将水饮尽,不过须臾,那人便七窍流血而死,有黑色的小虫从他的口鼻耳中爬出归于绫罗之后的弹奏之人。

其它人皆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仍旧畏惧中带着渴望地望着弹奏之人,仿佛在等待着女子对自己的宣判。

我凝视着自己桌上的清水,逐渐浮现出黑色的虫影,不过是区区魂引,来自南疆的蛊术,崤山藏书阁有记载,我有所涉猎。

此术凶险至极,以人类的灵魂为引,夺其性命,并从其体内通过蛊虫抽出精气,最终归于蛊主。

但此术使用的是建立在双方自愿的前提上,弹奏之人运用乐音蛊惑人心,自然有取之不尽的精气。

但是,此术有一个缺陷。

当所有人都喝下了杯盏里的蛊,我拿起青莲站起身来,一位少年发现了角落的我,上前来叱责道:

“你怎地不喝下去?”

“水脏。”

我眉峰一挑淡淡道,长剑一挥,乐坊里的所有人被火包围。

蛊溶于水,但怕火,何况是最低等的幻术而已。

那些人被火围绕,却毫发无损,火虽逼退了蛊虫,却逼不退女子的琵琶声。

她仿佛要与我争锋相对,那些人的心性仍旧被她牢牢控制着。

少年有着一头银蓝般的头发,明眸皓齿的样子,他看向我,语气颇具得意:

“喂!你斗不过我家坊主的!”

我不理,径直提剑冲向绫罗之后,只有阻止她继续弹奏琵琶,这些人便还有救。

嫣红的绫罗被我的剑锋切割成碎片,飞了漫天,仿佛花雨。

耳畔响起的琵琶声急促起来。

“不知坊主如此草菅人命,是何目的?”

青莲指向绫罗后女子的身影,剑一偏,女子足尖轻点,一声清脆的铃声响起时,她旋身而起,堪堪躲过,那一道红色的身影从我眼前溜走。

没了遮挡着的绫罗绸缎,视线便宽广了起来,我看见了眼前的红衣女子,她抱着琵琶,落在了与我十步之远的坐台前。

女子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噙着笑意的秋水双眸盯着我,化作长天一色。

虽衣着华丽,但她的长发只用了一根木簪随意地挽成一个坠马髻,依旧不紧不慢地坐在了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脚踝上挂着金铃,轻轻摇晃,游走在天真与妩媚之间。

我等待着她的回答,她却不语。

她本质上是人,浑身却充满着妖气与戾气。

身后有许多人已经被蛊惑,我听见了倒地的声音。

我便不再等待,朝女子刺去,可就在靠近女子的身前时,手中的青莲却向后折返而去。

青莲不肯杀她。

我便一手扼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抢过她的琵琶摔下了坐台,那琵琶顿时断了弦。

她抬头看我,也没挣脱,我加重了手上的力气:

“我问你话呢你听不见?”

我低声道,换作平时,我定不会这样心狠手辣地这样对待一个女子,只因我在她身上嗅到了师父的灵气。

师父当年去世之时,只有我知道,床榻上的羽毛,染上了魂引的气息,师父之所以会尸骨无存,便是因为此南疆密术。

可正当我回忆之时,一只小虫从她的衣袖爬出直往我的手臂里钻,我退后一步,松开了她,恍惚间听见她的一声叹息,四周一片寂静,归于黑暗,空气中有一股幽香阵阵向我袭来,耳畔响起铃铛晃动的声音,暗黑中忽然有一双柔弱无骨的手攀上我的脖子。

温柔而缠绵,却让人毛骨悚然。

这股幽香有剧毒,会渐渐吞噬我的意识和力气。

我没想到会让一个女子有机可乘,我于黑暗中召唤青莲,一只手抓住了她攀在我脖子上的手臂,另一只手将青莲抵上了她的脖子。

“我师父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杀他?”

女子轻轻一笑,并未答复,我便将青莲上前推进了一点,唇上猝不及防掠过一丝凉意,身子陡然间像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落入一个满是香气的怀抱里。

而女子终于开口说话了,如同珠落玉盘,带着蛊惑人心的温柔:

“公子既然来了我的地方,就没有要走的道理。”

黑夜里,屋顶出现了一人一鬼两个身影。

上官婉儿摘下面罩,露出一张绝美的脸庞,夜风凌乱了她的长发,她望着李白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旁边的张易之啧啧称奇:

“怎么?心疼啦?”

上官婉儿压根儿没理他,她回想起最晚往生镜里发生的事情,原来师父已经去世了……而凶手竟是一位素不相识的女子……

这么多年,她不在崤山,不在师父身边,李白都承受了太多太多了……她心中有愧。

“你怎么还跟着我?”

上官婉儿终于看向了张易之,目露嫌弃,昨夜还被女帝伤的要死要活的,最终如他所愿赐他一绞刑,谁承想他一鬼当得还挺逍遥自在。

“只有你能看得到我,不跟你跟谁?”

张易之反问道。

“你过不了几天就头七了,赶快去投胎,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

她转身就走,想起了当年崔大死的时候,就是因为错过了头七,一路跟着我到了皇宫,最终变成了乡郊野鬼被其它厉鬼欺负至灰飞烟灭。

一想起崔大,她鼻尖就一酸,张易之在身后喊我:

“你哭什么?”

“你眼瞎啊!我哪里哭了!”

两人一路斗嘴回了大明宫,刚好碰见了刚刚觐见完女帝的狄仁杰。

狄仁杰上下打量了上官婉儿一眼,只见她一身与大明宫格格不入的黑衣,且举止怪异,于是他问道:

“上官大人这是在跟谁说话啊?”

“和鬼,你信吗?”

上官婉儿瞥了他一眼,与他擦肩而过之时,不小心碰掉了他手中的木盒,木盒掉落在鹅卵石小路上,她定睛一看,发现里面有一只黑色的小虫。

她转身狐疑地看了狄仁杰一眼,狄仁杰却平静地将木盒收好,朝她颔首道:

“上官大人,那本官就先走了。”

狄仁杰走后,张易之才发声道:

“呵,狄仁杰?也是个道貌岸然的家伙。”

上官婉儿轻笑了一声,这个她当然知道。

“不过你哥也一样。”

“关我哥什么事?”

张易之追问道。

该说他天真无邪还是愚蠢呢?

“那你先帮我查一下长乐坊这个地方吧。”

至于狄仁杰,她自己来查。

“什么?之前你不是还叫我背地里保护你那武功尽废的小师弟吗?我哪有这么多时间?头七我就要走了!”

张易之叫苦不迭,一天里,上官婉儿命令他做了多少事!

“在你有限的时间里做着最有价值的事,不是很好吗?”

上官婉儿扔下这句话,准备回房收拾包袱去蜀地一趟。

……

那夜长乐坊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来自她为他创造的一场幻想。

红衣女子的手拂上李白清俊的脸庞,笑得像一泉伶仃的温柔:

“这么多年了,你的脸还是生得如此让我讨厌。”

她的手指一寸一寸的游移,划过他浓密的睫毛,挺直的鼻锋,以及那颗仍在跳动的心。

青莲剑此刻出现在女子跟前,女子嫣然一笑,薄唇轻启:

“青莲,好久不见。”

青莲轻轻晃动了一下,女子顿了顿,看向了李白:

“不过他现在还不知道该如何真正使用你呢,和那个人完全不一样,不过,我可以帮他一把。”

“王姬……”

银蓝发少年不知何时进来了,他看见了红衣女子蹲在李白跟前,身段玲珑,终日被木簪挽起的头发披散了下来,仿佛画卷,美好得让人不忍去打扰。

“奕星,我说了以后要叫我坊主。”

红衣女子提醒道,打破了少年眼中的惊艳之情。

红衣女子又将木簪从李白的琵琶骨上拔了出来,拿出丝绢擦净血迹,重新挽上发髻,站起身来的同时,足铃摇晃。

“是,坊主。”

奕星颔首道。

“把这个人扔出去吧。”

红衣女子留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奕星带着李白离开后,偌大的乐坊仿佛只剩她一人,她有些累,坐在了台上出神。

良久,才幽幽道:

“明爱卿?”

大殿里显出一个身影,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一个礼:

“臣在。”

“他像他,却又不像他。”

红衣女子看向角落的影子,眼神竟生出惧意来。

“他依旧和之前的世子一样,天资卓越,因为他发现了我,”影子觉得甚是有趣“殿下,落棋无悔。”

“那爱卿准备得如何?”

她知道早已没了退路,如果不是他的帮助,青莲剑可能也会被李白强行刺入她的心脏,她索性莞尔道。

“万事俱备,只差一味魂引。”

“何种魂引?”

“至情至爱之魂。”

影子的声音温柔而掷地有声。

“我寻了他五百年,爱卿,我真的恨他,恨他让我如此辛苦,却还要甘之若饴般苦苦追随他每生每世……”

“您真的恨他吗?”

影子反问道。

“恨!我恨不得食其肉,喝其血,吮其髓……可他带给我的痛苦,不及我给他的万分之一……”

“没有爱,哪来的恨?”

着牡丹锦袍的男子隐在暗处,面容模糊,一双凤目无悲无喜。

“爱卿…爱卿,你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

男子忽地抿唇一笑,竟媚意横生。

.........

蜀地四面环山,从长安出发,巫山是一条位于蜀地东面的必经之地。

奈何最近连下了几夜大雨,山体出现了滑坡,行人不得不先在巫山山脚的桂花坞中安顿下来等雨停。

我坐在窗棂边上,看着乌蒙蒙的天空变得澄澈了些,雨意也渐渐小了,这时小厮上了一壶酒,放于我面前的桌上:

“客官您慢用!”

窗外的桂花开得正香,清风徐来,揉碎了的金黄如星子落下,清甜之气缕缕入鼻,却被几天的大雨染上了一丝凉意,就着一壶热酒入肚,我浑身上下也热乎了些许。

隔桌有个看似来自东瀛的剑客用一种很犀利的眼光扫视着我。

我抬眸,正好撞上他刀子般的目光。

这人穿着宽松的浴衣,脚踩木屐,刚毅的下巴棱角留着短短的髯须,一双细长的眼睛如同盯着猎物般的老鹰一般,加上他眼睛上留了一条长长的的疤痕,整个人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我们俩对视良久,我轻笑一声:

“阁下盯着鄙人作甚?难道鄙人脸上有东西?”

他的目光随着我的开口逐渐下移,落于我的青莲剑上。

“这剑……”

他的声音很沙哑,带着浓重的东瀛口音,“可否借予一看?”

“君子无故,剑不离身。”

我的嘴角上扬并轻轻颔首道,直接回绝了他,本因失了数年武功的我,不该带着人人皆望得到的青莲抛头露面,奈何我需用青莲再次寻到那名红衣女子,因此不得不准许此剑继续跟着。

几日后,天气放晴,我才一人一剑翻越了巫山到达蜀地。

蜀地青莲乡——

这个以我的剑命名的地方,便是我的家乡,阿爹曾是这一片的知府,家道中落后把我送去了崤山拜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得知青莲剑出世又被被自家儿子收下后,阿爹兴高采烈地将这片地方易了名,又募资修了几十亩莲花池,几年后青莲乡就成了盛产莲藕之地,阿爹倒是带上了村民们走向了富足。

当我重新踏回这熟悉的土地时,看着头顶的太阳高挂,照得水面波光粼粼,莲池那边是接天无穷的碧叶,偶尔吹来的微风撩起我的白袍,几个垂髫小儿光着屁股在莲池边戏水,溅起的水花湿了我的衣袂,身着青衣的豆蔻少女撑着小舟采莲蓬和菱角哼着小曲儿,看了我一眼后红着脸入了藕花深处……

与家书内容相反,这里一切本是美好的样子,当阿爹阿娘从不远处带着一大群下人迎出来时,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骗了。

“吾儿啊!!”

当阿娘凄厉的呼唤穿透我的耳膜,率先奔来撞进我怀里紧拥住我并哭出来,我一愣,所有的想要质问的话都咽了回去。

“阿娘……”

我轻拥住阿娘的肩膀,唤了她一声,低头看见她的鬓发又白了不少,心里五味杂陈,如鲠在喉。

这些年,人在江湖,护得了百姓周全,却护不了父母的周全,百善孝为先,我却未能做到。

“臭小子,我若是不唬你,你怕是十几年也不会回来看看我们这些老骨头了!”

站在不远处的阿爹望着我们紧紧相拥的母子,虽嘴上强硬,但是眼眶也有些泛红。

阿爹的话,让我如梦初醒,我大概有八年的时间没有回过家了,师父仙逝后,我一心想留在长安城找到凶手报仇,却忽略了在遥远的蜀地,还有两个老人没日没夜都在挂念着我。

“阿爹…我……”

“唉呀!都瘦了!这些年都是怎么照顾自己的啊?”

阿娘打断了我的话,捏了捏我的肩膀,心疼道:

“想吃什么?泡椒江团?还是江油肥肠?……想吃什么阿娘都给你做……你这个老头就少说几句吧!吾儿回来就好……”

阿娘依旧记得我小时候的口味,无辣不欢,心里就像被层层暖意包围。

她引着我回了家宅,还不忘数落阿爹几句,听见阿娘口中熟悉的家乡菜,我的脸上也挂了淡淡的笑意,回头去看阿爹,他也笑着,这幅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景,有那么一丝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