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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涪佛身将手中的那一片空白贝叶收起后, 又对着面前的送子观音像拜了三拜, 才转过身去面对方家这一对婆媳。

方家这两位夫人花费了相当一段时间, 才强自压下了心头种种情绪, 不叫自己问出些不该她们问起的话来。可等她们好不容易把持住心神,想要跟净涪佛身说些什么的时候, 外头响起了一片急急的脚步声来。

方家这两位夫人就又立刻停住了话头, 不约而同地转眼望向大门处。

净涪佛身也抬眼望去。

没多久, 就有两道身影从外间快步走了进来。

能在这方家内宅里自由进出的男子, 想也知道是个什么身份, 更何况还是在这个时候。

果不其然, 见得这两个男子从外间进来,方家这两位夫人就已经迎了过去, 低声唤得一声之后,就站到了那两个男子的后头。

净涪佛身平平扫过,片刻后落定在为首的那一个中年男子身上。

男子年岁已到中年, 却还依旧是精神十足, 只有那眉宇间深藏着的一点阴郁,暴『露』了他心底最深的不足。

他带了后头的年青男子两步上前,深深向着净涪佛身拜了下去,“比丘远道而来, 我等父子未能相迎, 实在是失礼, 比丘莫要见怪。”

后头的年青男子拜下去的时候, 眉宇间也闪过了一丝松快, 更有一口闷气悄悄吐出,仿佛整个人都轻松了一样。

净涪佛身与他们还过礼后,才笑着回道:“檀越客气了,倒是我突然登门拜访,多有叨扰才是。”

两人客套得一番,才各自落座。

这一回分座的时候,方少夫人自觉地离了座位,就要在那方少爷身后背后站定。

净涪佛身看得清楚,在那方少夫人往后退去的时候,那方少爷禁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他那目光虽算隐晦,可内中的珍惜、忧心,却都落到了堂中的有心人眼里。

方少夫人浅笑着回了他一眼,就要低眉垂目地在侧旁站定。

当其时,方夫人看了看方老爷的面『色』,又在净涪佛身身上转了一眼,到底叫住了方少夫人,让她也在下首上坐下。

别说什么家里规矩,在这个时候,在明白因她而来的净涪比丘面前,这些规矩不是不能通融。更何况,方夫人自认自己也不是个刻板的婆婆,非得拿自家儿媳在外人前头立什么规矩的。

方少夫人抬起眼皮看了一圈左右,也没拒绝,低声应得一声后,就依言在方少爷侧旁的空座上坐定。

净涪佛身与方老爷闲聊了两句后,便说起了正事,“方檀越,可否容我与少夫人言说两句?”

方老爷自然无有不可,他在点头的同时,还问道:“师父请便就是,可需要我等给师父让出地儿来?”

净涪佛身笑着推拒了。

得到方老爷的同意之后,净涪佛身转头望向方少夫人,沉『吟』得片刻后,他开口说道:“方才我跟少夫人讨来了观音像,如今我却是再想问问少夫人,可有什么事情,是我能替夫人做的?”

方少夫人听得净涪佛身这话,心头不是没有想法,但她也还是有些顾忌,便拿眼角余光左右看过。

她本以为旁人听得这话,不论如何,心中情绪都会有许多起伏的。毕竟哪怕再是同心协力,人心也总有些差异,便是少夫人自己,也没有把握能让所有人都替她欢喜而无有其他异样心思。

毕竟,她也只是方家的一个儿媳而已。

一个还没有替他们方家开枝散叶的女人。

可叫她诧异的是,不论是她的婆母还是公公,甚或是她的夫君,都没有对此生出什么反应,就像他们根本就没有听到这句话一样的

不,或许是他们真的没有听到这一句话。

方少夫人眸光倏地一凝,禁不住多看了净涪佛身一眼。

净涪佛身也没多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方少夫人迎着那双渊深的眼睛,也不知怎么的,就没敢多看,只是碰触了一下,便低下头去。

净涪佛身相当随意地转开目光。

面前的这个年轻『妇』人,虽然也有野心,但到底还是放不下。

他只是这么想了一下,便转开心神去,不再多想方家这位少夫人,而是另外琢磨起了其他。

方家这位少夫人不知道面前的这位年轻比丘心头都在想些什么,她也相当明智地没去揣摩面前这个人的心思,而是不停地稳定她自己的心神。

也许是不甘,也许是在挣扎,好不容易张口之后,这位方家少夫人跟净涪佛身说起的,赫然是一个问题,“净涪师父,如果如果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今日里发生的这件事,不知您可有办法?”

净涪佛身睁眼看她,点头道:“有。”

方少夫人一时又沉默了下去。

如果今日里的事情传出去,她能够请这位年轻比丘帮她的,无非也就只有那么一件事——求子。

这府里府外的,谁不知道她很想要一个孩子?面对今日这样的机缘,她若跟净涪比丘求些别的什么,她又如何能够活得下去?

可现如今她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又从净涪比丘这里得到那样一个答案,情况就截然不同了。

她可以向净涪比丘求些别的东西,只要她想,只要她的所求能得到净涪比丘的应允,她就能如了她的心愿

方少夫人从来没有觉得自己这般混沌过,可同时,她又觉得自己极其的清醒。

半天之后,她苦笑了一下。

“净涪师父,我我与夫君,命里有子么?”

这样的问题,净涪佛身倒也不介意给她答案。

“有。”

方少夫人禁不住急促地喘了一口气,才又问道:“那会是什么时候?”

“三年后。”

“子息如何?”

“极好。”

如此一问一答间,方少夫人很快就将她心头的问题都问了一遍。

净涪佛身也都一一给了她答案。

但即便如此,在真正做下决定之前,方少夫人也始终还是没有言语。

她在犹豫着。

很犹豫。

净涪佛身运使神通,不让他与方少夫人的这一场谈话显现在方家其他人等耳目中。然而方家一众人等也都不是蠢人,稍稍等得一会儿都没听见净涪佛身与方少夫人有什么话语,便也猜到他们此时看到的情况并不就是真实了。可他们也只是对视得一眼,便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他们自己的位置上,低眉顺目地品着他们家中惯常煮用的香茗,没去试图窥探些什么。

方少夫人犹豫了相当一段时间,才似乎拿定了主意。

“净涪师父”

净涪佛身再一次转了眼回来看她。

虽然方少夫人的目光所有躲闪,但这会儿她却也已经转面直直对上净涪佛身了。

“净涪师父,如果如果我这一回向您求子”她顿了一顿,“可否能将三年这段时间提前?”

“可以。”净涪佛身应过之后,又坦坦『荡』『荡』地补充了一句,“只要你在此之后有行房的话。”

方少夫人听得这话,脸红得几乎能滴出血来。

净涪佛身完全没觉得这有什么,但方少夫人既然是这般反应,他也就尊重地停了话头,给方少夫人平复心情的时间。

说起来,这位少夫人也真不俗,不过片刻之后,她脸上的红霞就褪了去,只余下稍许的绯『色』。

她定神后,再跟净涪佛身说话的时候,却又是一个问题,“可会是麒麟儿?”

方少夫人年纪不老,但到底出身大家,眼界不浅,也知道麒麟儿与败家子之间的差别,故而有此一问。

净涪佛身是可以巧言说些什么的,但他不屑为之,所以他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道:“女檀越相信方家、你自己,会教养出一个败家子来?”

方少夫人沉默得片刻,也坦诚地跟净涪佛身说道:“不知道。”

是的,她不知道。

她知道净涪佛身说的都是实话,所以她也没夸口。孩子如何,除了天『性』之外,还有泰半都是长辈教育的问题。饶是方少夫人,也没那个把握铁口断言自己能教养出一个麒麟儿来。

净涪佛身也不说话了,他又一次沉默了下来。

半响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低下头去的方少夫人又抬起头来,这一回,她仿佛是真的拿定了注意了,眼神颇为坚定。

“我想请净涪师父您赐我一个麒麟儿。”

净涪佛身也不惊讶。

这位少夫人确实也算是清醒,但有一点,她心还是有点软了。

这软,既是柔软,也是软弱。

净涪佛身心底念头急速闪过,面上却还是不显分毫,“我不能保证你家里的这一个必会是麒麟儿。”

正如方少夫人自己没有把握能养出来一个麒麟儿一样,净涪佛身也同样没有这个把握。

不,不是没有,而是净涪佛身没想太过花费心思在教养一个孩子的身上。

他真要能许方家一个麒麟儿,可不就要分出些心神来盯着他家这个八字还没有一撇的孩子,直到那个孩子成为世人认可的麒麟儿为止?

饶是净涪佛身秉持净涪一丝善念而生,也没想过为了这么一段因果做到这样一个地步。

方少夫人听得一愕,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她仔细看过净涪佛身脸『色』,才发现自己真没听错。她自己又低头想了想,也觉得很理解。

这个真没『毛』病,他和她未来的孩子可没有什么关系,凭什么就一定能保证她家的孩子成才?

方少夫人忍不住在心底自嘲:真是想得太好了。

但她撇开这些有的没的东西之后,又沉默得半响,到底还是跟净涪佛身说道:“请净涪师父赐我一个孩儿。”

这一回,她甚至都没跟净涪佛身提孩子的『性』别。

净涪佛身顿了一下,问道:“你真的想好了?”

方家这位入门颇久却始终没有传出孕信的少夫人点头,“我想好了。”

她想做母亲——想了很久很久了。

净涪佛身沉默得半响,点了点头,也道:“我答应你。”

方家少夫人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满足的笑容不是很耀眼,却足够明亮,暖得人心发烫。

方少爷在一旁看见,禁不住就跟着笑了起来。

净涪佛身完全没在意他们这一对夫『妇』之间的那点来往,他慢慢地垂落了眼睑,将心神收敛,沉入心底。

他没入识海,只沉入定境。

定境之中,有一面明镜升起,镜中倒映出来的,并不是净涪佛身,而是青丝俱在的魔身。

但此时的净涪魔身,其实也还只在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本源处入定参悟,没有丝毫脱出定境的迹象。

净涪佛身也没脱出定境,他闭着眼睛,平平地向着那一面明镜伸出手。

那手抬起,慢慢地探向那面明镜中,甚至穿透了明镜,探向那被景浩界暗土世界本源护持的、还在定境中的净涪魔身。

净涪魔身虽然没有脱出定境,却似有所觉,他也抬起手来,似慢实快地迎上佛身伸过来的那只手。

远在混沌岛屿之外的净涪本尊也有所感觉,他细细地感应了一番,便也就没理会外间的诸事,而是另寻了一处妥帖的地方入定,观望着佛身与魔身这边的动作。

佛身伸向魔身的手并不是真的空『荡』无物,而是有东西的,恰如魔身这时候迎向佛身的那只手一样。

被净涪佛身拿在手上的,是一道灵光。

那道灵光『色』泽碧青,生机勃勃,明明白白的一道生息之气。

说来,这样的一道生息之气,真要靠净涪佛身自己修出,很难,没有相当一段时间都不要想,也不能想。所以此时净涪佛身手上的这道生息之气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刚刚他从那尊送子观音像上取下那片玉片的时候,自然而然落在净涪佛身手上的。

也就是说,它来自那位观世音尊者。

而魔身手上的,却是一道幽光。

这道幽光冥冥寂寂,带着不甘与怨恨,却正是残魂。而仔细看那道幽光中的残魂数,却又是两道,恰是一男一女的两道残魂。

这两道残魂魂体虽然残破虚淡,但净涪本尊还是能看出他们眉眼间的几分相似之处。

这是一对兄妹。

还是和方家这对年轻夫『妇』有一段父子缘分的兄妹。

净涪本尊看到这里,如何还不知道佛身的打算?

他是要给方家这对年轻夫『妇』一双龙凤胎。

对于这一点,净涪本尊没如何在意,他还是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这边的进展。

这一回其实并不只是为了了却他与方家这位少夫人的这一段因果那么简单,还是一场测试。

测试一下——净涪魔身这会儿对小轮回的参悟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在净涪本尊的注视下,佛身手上的那道生息之气一点点地靠近了魔身手上的那道幽光中。

随着生息之气的靠近,幽光中的那两道残魂开始出现了变化。

这种变化,既在它们的本质,也在它们两个的面容上。

净涪本尊看得清楚,随着生息之气和它们之间的距离缩短,那道生息之气透出的浓郁生机一点点地沁入那两道残魂之中,凝实他们的形体,增强它们的本质。

得到生息之气的浸润,这两道残魂的魂体渐渐被补全,便连它们的表情,也都慢慢地舒缓了下来。

净涪本尊知道,其实在着一道生息之气和那两道残魂融合之前,他应该要将那两道残魂魂体上存留的记忆给抹去的。

毕竟每一个生灵诞生的最初,都该是一张白纸才对,就像每一个生灵在轮回中走了一遭之后,脱去前世种种因果,只带着一点本命灵光转世一般。

这样对世界、对与它因缘深广的血脉亲人乃至是它自己,也都是最好的。

他该动手——抹去那两道残魂魂体上存留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