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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温暖的军帐中,叶颂坐在软榻上,旁边是燃着温火的炭盆,她靠在垫子上,因着不舒服遂不停的换着姿势,瞥眼坐在不远处叠衣服的顾无瑕,眸光冰冷。

那女子端坐在木椅上,因着幼年习戏,童子功十足,遂背脊挺直如木板,着一袭轻薄白衣在身,气态孤冷,犹如山巅茉莉,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想起临行前,江淮和那人说话时的挂念样子,她只觉的满嘴醋味。

“我要喝水。”

她颐指气使的说道。

那人闻言停下手上动作,将那叠好的披风放在旁边,起身斟了杯清茶给叶颂递过去。

那人伸手贴了一下杯身,挑三拣四道:“这太凉了,我要喝热的。”

顾无瑕转头看了一眼炉上的铁壶,淡淡道:“公主稍等,那水还没烧好。”

叶颂很明显不是强人所难的『性』格,立刻就放弃了,但心里仍旧不甘,遂左右看了看,又指使那人道:“我饿了,我要吃红枣糕。”

顾无瑕倒是没有怨言,点了点头,掀开那厚重的帘子出去了。

叶颂在软榻上看着,不安的绞着手指。

大抵过了一刻钟后,顾无瑕回来,手里拎着一个木制的食盒:“公主,军中条件艰难,没有您要吃的红枣糕,只有这盘热乎的蒸饺,您先垫垫肚子。”

叶颂自幼混迹军营,如何不知其中的条件艰苦,她不过是想为难为难顾无瑕出出气而已,但她又自诩明事理,再一再二就不好意思再三了。

顾无瑕打开食盒,搬了小几在软榻上,将蒸饺筷子摆好:“公主请用。”

叶颂拿起筷子夹了一个热乎乎的蒸饺吃着,瞧着旁边安静站着的顾无瑕,有些不好意思的嘴硬道:“这军中女眷只有你我二人,余下就是军『妓』,我最不喜军『妓』身上的那股『骚』味,所以叫你在这帐中陪着,只是我这脚有伤,麻烦你伺候了。”

顾无瑕垂眸看她,羽睫如黑扇,忽然嘴角勾笑。

叶颂察觉笑声,抬眼对视那人:“你笑什么?本公主说的是实话。”

顾无瑕一脸了然,抿唇轻笑没有言语。

叶颂咀嚼的动作逐渐变慢:“本公主说的本来就是实话。”

顾无瑕轻眨双眼,一言中的:“实话?莫不是公主的醋坛子翻了?”

叶颂猛然呛住,咳得满脸通红,许是羞涩:“胡……胡说什么。”把筷子放下,低头看着软被上的花样,“你小产未愈,身子不好,宁容远那家伙总是仁善过头,多嘱咐你几句又算得了什么。”

顾无瑕意味深长道:“果然是因为六殿下。”

叶颂双眼瞪大,没想到自己把自己给出卖了。

顾无瑕淡淡道:“公主切勿多心,昨日六殿下临行前是和妾身说过几句话不错,那不过是他嘱咐妾身要多多留意您的伤势而已,并非关心妾身。”

叶颂闻言,面上虽无表情,但心里的扣子解开,登时松泛了许多。

顾无瑕将吃食收拾了,平静的看着叶颂:“公主,人这一辈子漫漫长,除了这浑身上下的血,余下皆是冷的,且最难得一心一意之人。”

叶颂面『色』古怪:“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

顾无瑕轻笑着摇头,坐回木椅前整理秦凉的披风,素手拂过那纤软的绒『毛』,内心复杂,直要汇成浓浓一团,但面『色』仍旧平静如水:“既然公主对殿下有情,殿下也对公主有意,而这世上诸事也少有这样圆满,公主可千万不要错过。”

叶颂拿着方才嫌凉的那被茶漱了漱口,不是滋味的说道:“可是宁容远……总是对我忽冷忽热的。”别扭两秒,“我毕竟是一国公主,总不能一直追着人家跑。”

顾无瑕的背在此刻愈显萧凉:“有的追,总比没的追要好。”

叶颂柳眉蹙起:“你说秦尧?”

谁知顾无瑕沉默两秒,否定道:“不是。”

叶颂炭黑的眸子略显犹豫,没有继续开口。

……

另一边的西瓜岭,经过江淮和秦凉的整夜行军,大部队终于进了岭口,既然路上坑洼难行,江淮便让每个士兵都背着一袋土上路,先派人架两百乘空车在前面探路,遇到坑洼之处,就用土袋填满,以便后方行军。

如此两日,即将出岭口行至蒙山山脚。

只是如此缜密,却还是出事了。

事出在秦凉。

江淮和秦凉是分兵行进西瓜岭的,一人由东进,一人由西进,最后在蒙山山脚进行汇兵点卯,然后和樊侗共同直剿燕兵据地。

结果有哨骑来报。

秦凉贪功。

半路剿了一伙山匪。

余下的山匪往黄木山大路的方向逃窜,惊动了燕兵。

于是乎,那些在据地苏醒了的睡虎,和孔桢带领的燕兵得了消息,正在一前一后的向西瓜岭围剿而来,犹如飓风刮过嫩草,岭内一瞬变得荒芜漫漫。

……

一整天的残酷厮杀而过,西瓜岭内满是鲜血和骸骨,死尸挂的漫天遍野,断刃残剑扎在地里仿佛生长出的杂草,寒渗的杀意一直持续到了晚上。

天地间无云,连着月亮都是血红『色』,挂在漆黑的夜幕上,好似一滴朱砂印记。

江淮拖着一身的伤痕强行杀出重围,带着余下三百残兵逃到了九龙谷,那是西瓜岭内一处低洼之地,最容易隐蔽人影,遂歇脚片刻。

那随调的川军首领白扯下衣摆系住手臂上的道口,不顾那潺潺的血流,将佩剑扎在地上,靠着身子皱眉道:“成王殿下,咱们现在怎么办?”

江淮汗湿的发丝帘子般挂在眼前,其后是阴如鬼窟的双眸,她微微切齿,不顾身份的低低斥道:“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秦凉,剿什么山匪,纯粹添『乱』!”

白安抚道:“殿下别恼,属下已经派轻骑送消息出去西瓜岭了,公主收到消息,必定会派人来接应咱们的。”停了停,忍不住道,“听说秦将军那边的战况也十分不妙,他武功平平,纸上谈兵凿凿,实质无用且好功,怕是现在已经葬身了。”

“最好葬身!”

江淮冷眼诅咒,探身出九龙谷看了看上面的情况,这万里无云,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下雨,遂稍微放心,转头看向西瓜岭的出口方向,皱眉摇头。

重新缩身回来,她靠在那冰冷的土层上,伸手捂了捂左大腿上的刀伤,足有两寸长一寸深,稠腻的鲜血不要钱的淋洒:“他娘的,出门踩狗屎了。”

白在旁道:“殿下,咱们现在损兵折将太严重,蒙山那边怕是进不去了,现在只能从西瓜岭出去了,您快拿主意吧。”

“拿主意?”江淮冷笑,伸手粗鲁的擦了一下脸上溅到的血涸,“现在还能拿出什么狗屁主意,你瞧这岭内漆黑一片,燕兵没追来,必定是去岭口守株待兔了,咱们现在冲出去,就是自投罗网,三百残兵,不过一刻钟就能剿光。”

白咬牙:“那殿下,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江淮接过士兵递来的水壶润了润喉,嫩红的舌尖掠过含血的牙床,狠狠的啐了一口:“事到如今,秦凉那边是顾不上了,待会儿我带着五十人去岭口将燕兵引开,你就趁机逃出去,如果轻骑的消息送出去了,回去的路上,应该能遇到云安公主派来的外援。”

白登时反驳:“殿下万万不可,还是属下前去调虎离山吧!”

江淮清冷的摇了摇头:“不必,我亲自去。”

白也固执的摇头:“不行!殿下安危大于天,若是属下独自逃出去,将您一个人扔在这里,到时候如何向云安公主交代!还是属下留下吧!”

江淮不耐烦的皱了皱眉,一边缠着袖口一边冷淡道:“我是去引燕兵离开,又不是去送死,若是要你带兵留下,那你可知道引开燕兵之后要怎么做?”

白坚定道:“引去东边的梅鹿河!”

江淮眼中略显得逞笑意,挑眉道:“我知道了。”

白一愣,两秒后反应过来,一把抓住江淮的手腕:“殿下您诈我!”

江淮挣脱开他的手指,冷眼道:“磨磨蹭蹭非男子汉所为,你休要再言语。”说罢,接过士兵递来的长刀,用衣摆擦尽上面的血,“待会儿你们随在半里以后,切勿因为燕兵离开就莽撞逃窜,免得他们另有埋伏,记住了吗?”

白还是倔强道:“不行!属下去引!”

有士兵在旁边无奈道:“白首领您就别争了,燕兵不见殿下,是绝对不会调兵的。”

江淮促狭一笑:“你看,人家比你明白。”

白脸『色』一讪,心道这士兵说的也对,自己不过一个小小的川军首领,燕兵是不会放在心上的,怕就算自己在他们面前热舞一番,那些燕兵也不会追出来。

相反,若是看到江淮,那些燕兵才会相信他们当真是穷途末路,遂能一引即出。

江淮站起身来,环视狭小的谷内,点了五十个伤的没那么严重的川军士兵,无有战前鼓舞,只冷淡道:“兄弟们对不住了,我点了你们五十个,若是今夜运气好,老天佑我西昌国祚,我便带你们逃出去,咱们日后吃香的喝辣的,若是运气不好,天道降孽,那咱们就一起死在这里,不过本王得叠在最上面。”

那五十名士兵哈哈笑过,双眼澄亮,满是赴死的坚毅决绝。

江淮见势,深吸了一口气,转了转那长刀:“走吧。”

忽然,白拽住她,兴奋道:“殿下!有主意了!咱们两个可以把衣服换了!”

江淮眉尾飞挑,伸手按在他的脸上,只按的他吧唧一声摔在地上。

“老实待着。”

说罢,在旁边的土坎儿上薅了两根杂草,自己嘴里叼了一根儿,塞进白嘴里一根儿,淡淡道:“这草嚼完,你就带着余下兄弟赶去岭口,见机行事。”

白咬了咬那土腥味甚重的草根儿,不甘心的点了点头。

江淮擦净手上的口水,将长刀探出谷口,借着月亮的反光,以剑身当镜子,瞧着谷口左右两侧无有动静,遂利落的出了谷口,身后五十名川军士兵随行。

……

不过小半个时辰,一行队伍就行进到了那西瓜岭的岭口,江淮将嘴里嚼了一半的韧草吐出来,抬高手臂示意他们停下。

她站在高处打量着那渺无人烟的谷口,安静的像是踏进了遍野的坟地,可越是安静,她越是不安。

有士兵小声道:“殿下,难道燕兵没在这儿设伏?”

江淮摇头,刚要将抬高的手掌放下,突然!

‘嗖’

一道破空声响起!

有根细木箭直接刺穿其掌心!

鲜血登时飞溅而出!

“殿下!”

那士兵惊呼,一把拽过江淮,用身子挡住她,并且向来时的路上狠狠推去:“快保护殿下!大燕在岭口有伏兵!快快撤去东面!”

话音刚落,方才还寂静如死的岭口忽然火光冲天,有嘶喊声倾灌而来,那些埋伏已久的燕兵仿佛神兵下界,直冲那五十名残兵包围而去!

江淮瞪眼,心道成了,遂大喊一声:“快撤”

说罢,那五十名士兵紧随其后,飞快的逃窜向东边的梅鹿河。

身后,是豺狼虎豹般紧追不舍的燕兵。

“杀”

“宁容远就在其中”

“快追”

“得杀宁容远者”

“赏百金”

那浑厚的嘶喊声冲撞进江淮的耳膜里,那人脚踏干土疾驰,手中的刀剑劈开沿路的树杈和阻碍,闻此言,不快道:“老子的人头才值百金!”

说完迎风抬头,瞧见不远处的古树,那是个岔路口。

她大声道:“往东边走”

谁知话音刚落,燕兵中有人喝道:“放箭”

江淮不及反应,有士兵一把将她推了过去:“殿下快走!”说罢,他折断横穿在小腹上的木箭,转身红着眼,螳臂当车的去迎敌,“奉公主命!休伤殿下”

“老四好样的!”

另有士兵仰天长笑,举刀痛快同往。

“殿下快走!属下给您断后”

“殿下快去梅鹿河”

“殿下快逃”

那些被她带出来的士兵忽然一齐迎头去打燕兵,只为其一人安危,彻底将生死置之度外,明知道回头就是死,却依旧要孤注一掷!

为兵者,以将为天!

江淮平暴民,除世家,数次拯救叶颂于水火!

既然她不计国界,屡屡出手援昌,那么如今,是该他们报答的时候了!

“殿下快走”

他们暴喝着,心甘情愿的为其付出了鲜红的生命。

此为,绝世忠良。

江淮猛然回头,冷风狂劲拂面,见那些士兵心甘情愿的为自己赴滔倒火,她一双黑窟的双眼里,多了一些更复杂的东西!

她咬紧牙关,转身毅然而然的奔向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