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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婠站着不动,一言不发,沉默瞧着他。

高潜红着眼睛冲她笑了笑。

“你不是说会一直陪着我的吗?”

他背对着光坐在地上,不辨神色。

“你说过的,会一直陪着我,直到我的,我的永远……”

远处角落里多枝灯摇曳的烛火,只照得亮他的后脊、肩膀,照不亮他黯淡阴郁的脸,更照不进那幽深似井的心。

“是。”

梁婠垂下眼点头,对,他说得不错,她是承诺过。

当然,她的确也会这么做。

梁婠在他的注视下,耐着性子一步步走近,高潜仰着脸,一双黑眸带着揉碎的光,星零点点。

梁婠居高临下看他。

高潜手伸过来,梁婠犹豫一瞬,还是握住。

她力气有限,试了一次没能将他拉起来,似乎他也并不想起身,依旧仰面看她。

梁婠只好在他身侧坐下,怀里像藏着一个大柚子。

高潜没抱她。

他侧过脸看她:“让我歇一下就好。”

说罢,脑袋沉甸甸地靠上她的肩膀。

梁婠坐着没动,也没说话。

高潜的个头高她那么多,即便坐着也比她长出一截,想要靠上她,很费劲。

这样的姿势如何能叫人舒适,又何谈好歇?

梁婠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梁婠,你是不是还很恨我?”

梁婠蹙起眉,望着一室凌乱,终是点头:“是啊,恨。”

高潜哑声笑了:“那你现在看到我如此落败,应该会开心吧……”

梁婠叹口气:“陛下何故如此说呢?陛下有绵延万里的锦绣江山,有熙熙攘攘的臣民百姓,还有万人之人上的尊荣,更有数不尽金帛珠玉、用不尽罗绮羽缎、享不尽的山珍海错——”

高潜闻言,面色一变,直起身来,侧过脸,眼底隐有火光,或许是烛火映的,也或许只是她的错觉,因为他很快就转回头去,不看她。

“你是在……嘲笑我吗?”

话说一半,声音就弱了下去。

勾起的唇角,何需人嘲笑,已是自嘲。

梁婠瞧一眼,摇头:“我为何要嘲笑你?我一个还指望借你势的人,又有何身份、资格嘲笑你?”

高潜望着她,皱皱眉。

梁婠移开眼,随手拾起地上的一块碎玉,道:“你不知道吧?只需将它重新雕刻一番,或耳饰、或吊坠,亦能拿出去卖个好价钱,这成色足够普通人家几个月的口粮了。”

高潜怔怔瞧梁婠,神色不定,像是不认识她一样。

梁婠不在意:“稀奇吗?可你别忘了,我上山挖过野菜、草药,在集市上兜售过绣品、香粉,还给人看过病、接过生……”

她说着掂掂掌心的碎玉。

“那时,为了能挣这么多钱,得熬多少个通宵针黹,困得时候,眼睛都睁不开,只能站着一边醒神一边做活。”

“然辛苦一番,也未必能卖上个好价钱,有时还卖不出去,再不幸碰到市井无赖,还得被人当街羞辱一顿。”

“可即便如此,我那时亦不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高潜瞧着她,紧抿嘴唇,一语不发。

那样的梁婠,他见过的,不似眼前这般靡颜腻理,病中犹有姝色。她站在太极殿门口,一身粗布麻衣,带着风吹日晒后的粗糙。

或许,他所喜欢、羡慕的光,也并不是从门外照在她身上的那束所给予的,而是她日复一日被风侵雨蚀后露出的本真。

……可他甚至没搞明缘由,只是一味想强行据为己有。

她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臣服自己?

高潜垂下头笑了笑。

梁婠不明所以,亦无意深究,只看手心的碎玉:“你眼中无用的废物,亦是普通人生活里的宝贝。”

“云巅之上,只容一人。你既选择坐了上去,又凭何嫌它太过孤寒呢?”

“陛下不该因为已失去的、或从未得到的,而否认或忽视当下所拥有的。”

高潜面若寒霜,抬头瞪她:“你是想说我自己选择了孤独终老,就别再无病呻吟、贪心不足,奢求更多?还是说,我就该老老实实做个受人摆布的傀儡?”

“你可别跟我讲,你说这些话是在劝解我、宽慰我?”

梁婠一愣,失笑:“我为何要劝解你?我只是想说你刚刚说的不对,你并非一无所有。”

高潜瞪着她不说话,目光深沉且愤怒。

梁婠视而不见,径自将手中的碎玉塞到他的手里,然后转过头,对着帘帐外大喊一声。

“来人。”

话音一落,湘兰几人匆匆跑了进来,饶是做了心理准备,见到眼前的场景,亦是目瞪口呆。

梁婠神色平静道:“将这内殿里的残渣都分类收起来,别扔,留着我还有用。”

闻此,几人面上皆是一诧。

沅芷不可置信,疑问的话还未问出口,湘兰率先应下,立即带着人动手整理,心里虽惊奇,却再不往坐在地中间的两人看一眼。

梁婠这才重新看回高潜。

“妾知道陛下因为张垚之事气恼。可张垚本就并非良善忠贞之辈,当初他既能背叛诬陷车骑将军投靠娄氏,后来又弃了娄氏转投陛下,现今又如何不会为保性命舍陛下出逃?”

高潜盯着梁婠,双目深深。

梁婠淡淡道:“现下已是一地狼藉,倒不如挑挑拣拣,将能用的留下,改头换面。”

高潜缓缓点一下头,随即又咬牙切齿:“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一刀将他杀了。”

梁婠闭口不言,这事儿并不简单,蹊跷得很。

张宝月、张垚兄妹两与她有杀父之仇,她不是没有提防。

但雪山白露、缠枝莲图纹、‘绿牡丹’……哪一个都与陆修有关,因惦记着这些相关,她想弄清背后的隐情,却反落入他们布好的陷阱。

他们这般大费周折,只是为了杀自己替张适报仇?

张宝月既然做好赴死准备,以命相搏,何不趁自己不备用刀拼命或直接下毒?

再者,尚未等人查清她为何施蛊的情况下,她竟赶在死前写下认罪书,是生怕真相不能大白,叫她兄长无罪逃脱?

梁婠想不通。

除非——

“还不起来?”

梁婠一抬头,高潜已站起身。

湘兰等人只瞧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做手上的活儿。

皇帝与淑妃这么坐在地上说话,看着确实怪。

梁婠用手拨开地上的碎渣,手刚撑地,身体已经离了地面。

梁婠倒吸了口气,身体顿如石化。

高潜看着她僵硬的表情笑了下:“梁婠,你知皇帝的永远是多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