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主帐之内，卫珠呆愣愣地坐在平日里秦文轩歇息的床铺上，神色呆滞，六神无主，瞳孔涣散。
她的头发随意地散着，身上依旧披着那一件沾染着血污的骑装，她双膝蜷缩着，抱着手，坐在了床铺之上。
头发散乱，衣裳污秽，她也不在意。
“娘娘，您多少吃一点吧。”
小宫女的声音在卫珠的身边响起，但是她置若罔闻，依旧呆坐在原地。
“皇后娘娘，您多少吃一点吧，您这样子，若是……”
敏儿担忧的眼神看着卫珠，欲言又止。
若是被先帝的在天之灵看到，又该如何心疼。
但是她咬了咬牙，怕触及卫珠的伤心事，不敢说出口。
皇后娘娘已经这么伤心了，此时此刻若是提及先帝，她又该如何心碎。
帝后两人伉俪情深，先帝为了救皇后而死，令人羡慕，亦是令人心痛悲哀。
敏儿想了想，只得把手里的清粥再扶近一点，靠近卫珠的嘴唇。
“皇后娘娘，您都几日滴水未沾了，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会受不了的啊，您多少，也吃一点吧，就算是喝一口清粥也好啊。”
但是，敏儿一劝再劝，卫珠依旧没有听到她的话语。
敏儿摇了摇头，却仍旧是没有放弃。
她抬起手，勺起碗里的清粥，瓷器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在这安静得诡异的秦国主帐之内显得如此明显。
卫珠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不吃饭不睡觉不喝水，就这么一个人呆愣愣地坐在往日里秦国先帝秦文轩的主帐之内，似乎她的心也随着秦文轩一同走了，那一天被秦国右相黎昕救回来的，只不过是一句没有灵魂的躯壳而已。
此战秦国惨败，虽然堪堪在最后逃离，保住了大部分王公大臣的性命，但是秦国皇帝秦文轩却在此战之中仙逝，因此，秦国士兵士气大颓，若非有秦国右相黎昕经验丰富，手段雷利风行，在最后关头一手操持，力挽狂澜，只怕此刻秦国早已是一败涂地，满盘皆输。
这万千秦国百姓，也早就成了亡国奴。
纵是如此，这一场仗打下来，秦国也是伤亡惨重，本就这几年不如卫国的秦国，现在境况更是空前的凄凉。
所有跟来的秦国官员将领皆是唉声叹气，一个个摇头晃脑，不知明天在哪里。
若不是秦国右相黎昕一手把持军政，斩杀了几个试图投降的秦军，只怕现在早已有官员领着自己手下的士兵开城投降了。
而卫珠因为秦文轩的死讯，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三天三夜，连续坐在曾经秦文轩所在的主帐之内，不吃不喝，睁着眼睛，睡一下都不愿意，就这么呆愣愣地干坐到天亮，又到天黑。
阳光，月光透过没有遮盖得严密的营帐缝隙投射进来，拉长了卫珠的影子，更显得她形单影只，寂寥孤独。
秦国主帐之外，是惯食腐肉的乌鸦在不停地啼叫着，捡着么人领回去的尸体啃食着，声音诡异悠长凄凉。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依依漫寂寥。（注1）
敏儿一直端着手里的清粥，站在床畔，期盼着卫珠多少能吃喝一点，但是半天过去，卫珠依旧如往日一样，孤零零地一个人抱着膝盖坐着，敏儿实在是忍不住了，开口劝解道。
说什么也不管用，她只能抬出失去的先帝陛下。
“皇后娘娘，陛下不顾一切救下您，怎么会忍心看您这样子不吃不喝不睡，若是他在天有灵，非得心疼死，您就多少吃一点吧。”
卫珠却是因为敏儿的这两句话眨了眨眼睛，似乎有所意动。
敏儿心下一喜，抬起头，看着卫珠的脸色。
她眼眶通红，却是在那天之后，一滴眼泪也没有滴下，似乎已经哭干了泪水。
这时，卫珠突然嘶哑着声音出声。
“好。”
敏儿心下一松，皇后娘娘愿意吃饭就好，在这么下去，就是铁打的人儿，也会干涸。就算皇后娘娘武功盖世，毕竟也不是石头做的身子，总归是血肉之躯，这么不吃不喝三天下来，她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一圈，在这么下去，可是怎么得了？！
敏儿赶紧凑上前去，趁着卫珠愿意开口吃粥，飞快地一勺一勺地喂着卫珠手中的清粥。
卫珠呆愣愣地张嘴，又闭上，喝了一口又一口，眼神依旧呆滞，好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头人一般，就连嘴角的粥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下去，也未曾察觉。
自从秦文轩死后，她彻底像是一个失去灵魂的提线木偶，一举一动都是仅凭本能，若非还能正常呼吸走路，其他时候，皆是一个活死人罢了。
敏儿转头看到了，急忙拿过一块手绢替卫珠擦拭干净。
纵使如此，卫珠的身上，还是多多少少留下了一点脏污。
而卫珠就这么眼神呆滞地喝了一大半清粥，丝毫不在意身上再次被染脏，她突然猛地推开粥碗，靠在床边干呕起来。
“皇后娘娘，您怎么了？！我这就去给您叫军医。”
敏儿急忙把碗勺放在桌子旁边，顺着卫珠的脊背。
卫珠把吃下去的清粥都吐完了，轻轻推开了敏儿。
“我无事。”
只不过是悲伤过度，所以吃不下去东西而已。
“不行，皇后娘娘，我这就去给您叫军医。”
敏儿却是站了起来，便要出去。
她走到门口，又转过身子。
“皇后娘娘，您身体不好，先躺一下，我这就去请军医过来。”
说罢，敏儿急忙起身走了。
待敏儿消失在了秦国主帐之内，主帐之内恢复了一片寂静，安静得诡异。
卫珠眨了眨眼，突然伸手捂住了脸颊。
是了，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所以他死了。
都是因为她到了那天依旧愿意相信皇兄，依旧舍不得卫国，依旧期盼他与皇兄能重归于好，所以，他死了。
为了她的天真愚蠢，为了救她，所以他死了。
死了。
秦文轩死了。
再也回不来了。
她的丈夫，说要一生一世保护她的人，就这么舍弃她走了。
卫珠突然之间站了起来，像是一尊木偶，又像是一只白日里行走的幽魂，飘飘荡荡到了秦国主帐门口。
秦文轩死了之后，因为他是为了救她而死，而她和秦文轩又没有子嗣，又是敌国公主的身份，这尴尬的身份让她在秦国已经备受冷落，不在冷宫，胜似冷宫。
就连这门口守卫的近卫军，也不知道何时已经消失了。
现如今，能留在这里，愿意留在这里的，也就只有敏儿一人。所以，卫珠呆愣愣地一个人独自离开，也没有人发现。
她神色呆滞地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回过神来，站在了秦国营帐的一个角落。
旁边传过的交谈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让她站在原地听完。
“哎你们说，咱们陛下为了救皇后娘娘死了，现在他们俩有没有留下一儿半女，这可怎么办？”
另一个声音不屑道。
“还叫什么皇后娘娘，依我看，就是一个害人精，若不是她，咱们陛下能死吗？！”
他刚一说完，又传来另一个声音。
“哎你们听说了吗？”
几个士兵齐声询问。
“听说什么？！”
“听说什么？！”
“听说什么？！”
刚刚说话的秦国士兵突然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
“据说这一场大仗，就是因为昔日咱陛下强娶了皇后娘娘，卫国势弱，不得不为之，如今卫国实力大涨，要讨回昔日被强娶的皇后娘娘，咱陛下不依，所以才——”
“呸，没想到是因为这样子，红颜祸水。”
另一个士兵立刻愤愤不平地说道。
“对啊，红颜祸水啊，红颜祸水，咱陛下还因为救了她所以死了。”
立刻又有其他士兵应和。
“红颜祸水啊，红颜祸水，若不是她，我们大秦如今还兵强马壮，怎么会有亡国的危机？！”
“对对对，还叫什么皇后娘娘，以后便叫狐狸精好了。”
几人一起应和道。
“对对对，就叫狐狸精。”
“祸国殃民的狐狸精。”
“啊呸，原来是这一种妖怪。”
“对对对……”
“……”
卫珠眨了眨眼睛，这时，找不到卫珠的敏儿吓得满军营乱跑，边跑便喊叫着。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你在哪里？”
“皇后娘娘。您不要吓敏儿啊。皇后娘娘。”
“哎你有没有看到皇后娘娘？！”
“——请问你有没有看到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您在哪里啊，您不要吓奴婢啊，皇后娘娘。”
敏儿的声音越来越近，旁边的几个说闲话的小将吓得脸色一白，对视一眼。
“皇后娘娘也在这里？”
“不是吧，没有看到她啊？”
几个士兵面面相觑，便见到前方不远处的敏儿眼前一亮，朝着他们跑来。
“皇后娘娘，原来您在这里啊，可是吓奴婢了。”
敏儿急忙跑过来，看到角落里的卫珠神色之间没有多大的变化，紧张兮兮地上下看了她一眼，舒了一口气。
皇后娘娘没事就好。
可是吓死她了。
敏儿心道。
那几个士兵也见到了从角落里走出来的卫珠，也不知道她听了多久，几个士兵急忙低头行礼。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后娘娘吉祥。”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几人表面上打着招呼，其实神态之间，动作之间一派敷衍无比的样子，抬首之间，眼神还一派鄙夷之色。
这样一个样子，自然是被不远处的敏儿看到了。
她愤愤不平地指着他们。
“哎你们这个样子——”
她刚想出声训斥，卫珠却是转身便走。
“走吧。”
神色呆滞的卫珠似乎没有看到那几个士兵的敷衍之色。
敏儿气红了脸颊，跺了跺脚，转身跟着卫珠离去。
走了一半，她还停住了脚步，愤愤不平地转过身子，瞪了那几个秦国士兵一眼，换来他们无声无息的嘲笑。
几个秦国士兵相互对视一眼，丝毫不把敏儿的警告放在眼里。
今时不同往日，卫珠早已不是秦国皇帝最疼爱的皇后娘娘，皇帝死了，留下她一个孤女，就连孩子都没有留下一个，她什么都没有，现在就是一个失势的宫妃而已。
这些个士兵，自然不把跟在这样子一个后妃身后的小丫头放在眼里。
他们左右对视一眼，无声无息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指着敏儿嘲笑。
敏儿转过身子，卫珠已经走出去好一段距离，她急忙跟了上去，深怕打击过度的卫珠出了什么事情。
如今卫珠神色呆滞，秦国皇帝的死对她打击太大，若是敏儿没看牢她，就怕卫珠一个想不开，做出什么事情出来。
“娘娘，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您等等我。”
敏儿一边呼喊着，一边追赶着卫珠离去的身影。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敏儿一边气喘吁吁地跑着一边追赶着卫珠。
“皇后娘娘您不要走得太快，等等奴婢啊皇后娘娘。”
敏儿的声音越来越近，卫珠却是依旧神色恍惚，似乎周围的一切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她路过秦国士兵的营帐，周围一片闹哄哄的景象，但是却是与她无关，似乎一切已经和她孤立开来，到了另一个空间，所有的一切皆是与她无关。
卫珠走着走着，感觉周围吵闹的景象越来越吵，不停地“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地响着。
她的耳朵突然有点疼，卫珠伸手捂住了耳朵，晃了晃头，眼前有点发黑。
卫珠动作突然变得迟钝起来，她朝前踏出一步，踩了一个空，眼前又是一阵阵发黑，卫珠一个站立不稳，朝前摔了出去。
“皇后娘娘！”
敏儿抬起头便看到卫珠朝着地上摔了出去，而她的旁边是一块凸出来的石头，敏儿吓得失声尖叫一声，朝着卫珠伸出手臂快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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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选自杜甫《阁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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