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致清觉得心口处酸酸胀胀的，这种情绪不知为何图忽然占据了他的整个胸膛。大姐姐是在为了他要罚这个奴婢么？
其实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只不过他为了见大夫人总是低这奴婢一头，心里头本就难堪得很，偏偏嘴上又说不过这柳妈妈，他在府中受过的委屈有许多都比柳妈妈这里的要大得多，从前还会想着有人会站出来替他说话，越是长大就越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他是大夫人养大的，却不是大夫人的孩子，天分也不如兄长，名义上的生母虽是宋姨娘，二人却貌合神离，他游离于府中众位主子之外，却又比下人们多上一层身份。没有哪个下人会为了他去开罪主子，也没有哪个主子会为了他自落身份去惩罚下人。
只是偶尔，他也会在想，是不是每一个庶生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可苏白珍又比他活得骄傲肆意得多，他不明白，于是更加用功地读圣贤之书，企图在书中找到答案。
书里告诉他孝道、礼仪、学之一途永无止境，偏偏没有告诉他，为什么他与这府中众人格格不入。
现在，同样与府中众人格格不入的大姐姐替他惩罚下人，他觉得自己仿佛找到答案了。
柳妈妈未料到苏白卿会突然发难，诧异地看向苏白卿：“不知大小姐想要怎样惩罚老……奴婢？”
苏白卿走至柳妈妈身前，用团扇扇面托起她的脸，“柳妈妈在府中资历久，我若是罚你罚的厉害，难免寒了众仆的心，何况府中关于我杀人如麻的声音已经足够多了，我总得顾忌着些。那、柳妈妈就每日在院子中跪上两个时辰吧！也算是杀杀文茵院里这帮不懂事下人们的胆子。”
苏致清眼神从苏白卿那边转移到柳妈妈身上，柳妈妈腿脚不便，大姐姐却偏偏罚她跪着，意在杀鸡儆猴，就看柳妈妈懂不懂事了！
出乎苏致清意料地，柳妈妈没有任何异议地就一口应承下来，这与他印象中始终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的柳妈妈差别甚大，他只能把这件事归因于大姐姐在府中积压的威严。
苏白卿温婉一笑，将团扇收回，放在身前轻轻扇动，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说道：“致清弟弟，既然大夫人和大少爷都不愿意让大夫人见咱们，那咱们便听话些，候着吧！”
苏致清现在对这位大姐姐满怀的都是信任与感恩，她说的这些话他焉有不听之理？
“一切由大姐姐决定，今日烦扰大姐姐，实是致清一时任性，不知大姐姐可否给致清一个机会，致清一定好好赔罪。”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赔罪不赔罪？你呀，好好读书考取功名，便是对咱们苏府最好的交代了。”苏白卿和善地笑着，甚至亲昵地拿团扇轻拍一下苏致清的额头，苏致清不禁傻傻地笑起来，苏白卿这些动作，让他感受到了从前未有的亲情滋味。
“好，既然大姐姐都这么说了，致清一定不会辜负大姐姐的期待！”
苏致清是个极单纯的人，刚说完这句话就拜别苏白卿要回院子里温书，苏白卿好笑地送走了他，身后的柳妈妈突然开口问道：
“大小姐为何不告诉他，宋姨娘其实正是他的亲生母亲，这么多年以来，都是大夫人在骗他？”
苏白卿脸上的笑容渐隐，再转身面对柳妈妈时已是面无表情。
“你是想让他与大夫人反目成仇？”
柳妈妈良久无言，她也明白现在的大夫人根本不足为惧，只不过大夫人身后还有大少爷和二小姐，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若是有心利用二少爷，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她只是替大小姐点出这个隐患，何况大小姐不该是这么不谨慎的人！
苏白卿冷笑一声，“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只不过即使大夫人骗了他，这些年来的教养有没有作假，以他耿直的性子，必定两相抉择、痛苦不堪。府里不过这么一个干净人，你们也想毁了他么？”
“奴婢不敢。”柳妈妈瞬间低下头认错。
“可没有什么你们不敢干的事。”苏白卿回想起从前明珠公主无缘无故死去之后，严氏让她与狗争食而苏白翎在一旁大笑的日子，她缓缓闭上愤恨的双眸，默默压抑着胸中刻骨的恨意。那时候，府里唯一敢伸手偷偷送东西给她吃的人，就是苏致清。
柳妈妈感受到大小姐身上莫名升起的敌意和杀意，虽然莫名其妙，却也不敢多言，生怕这位新主子一个不高兴就把她处置了。
还好苏白卿已经学会控制情绪，不过片刻就又一次睁开双眸，这一次眼神中没有分毫的恨意，只是冷得像一块千年寒冰。
“你也不必担心苏致清会被他们二人利用，大夫人才是真正于他有恩之人，可我绝不会给机会让他们二人再见。至于苏白翎那个蠢货，没了依仗不过是个摆设花瓶，以她的脑子根本想不到利用苏致清；苏致远么、他很快就要自顾不暇了……何况，苏致清现在，更信任的人，是我！”
柳妈妈犹自沉默着，心内却如同海涛巨浪波澜起伏。大小姐看似随意而为，其实已经把所有的可能全部掐断，不让对手有一丝东山再起的可能，够狠、也够资格做苏府后院的新主子。
“说起来我也许久未见大夫人了，今日来得巧，也正好见一见，咱们苏府过去的女主人，现在过得是不是开怀如意啊！”苏白卿朝着屋内迈步走去，柳妈妈只来得及望见苏白卿嘴角那一抹邪肆的笑，夹杂着纯粹的恶意，这让她回想起大小姐刚入京时，坐在明珠苑主座上，冲着她半明半暗的那一抹笑。
原来从那时起，就已经决定好一切了么？柳妈妈背后猛然冒起一层冷汗，对苏白卿更是恭敬。
这扇阻挡过苏致远、苏致清、苏白翎，甚至于阻挡过苏明翰的门，在苏白卿身前，慢慢打开，露出它内里的真面目。
阳光斜射入内，半边屋子被照得反光，空气中的尘埃随着突然进袭的空气飞扬，而屋子的另一半藏匿于黑暗之中，看得不甚清明。
苏白卿维持着开门的姿势，冲着空无一人的外间呢喃道：“大夫人，白卿前来看您了。”
严氏的屋子她前世是很熟悉的，熟悉到这里每一日地毯是换成什么花纹的都知道的清清楚楚。要问为什么，那是因为她每一日都要过来问安，然后被严氏或是苏白翎揪住小把柄，在这外间跪上半日。
内间是严氏和儿女的嬉笑怒骂声，外间是她沉默寡言无人问津，就这么过了好多年，没有一日是落下的。她也曾不甘反抗，得来的是更加严重的父亲祖母的责骂惩罚。
父亲只是责骂，祖母却直接请出家法，蒙着灰尘的竹鞭被取出来，前世只打她一人，数次。
刚开始她还不明白，是哪里得罪了祖母吗？还是她又有什么地方与这京城格格不入？后来发现，一切都不是，错的是：她是明珠公主的女儿。
这世上的恶意从来都不需要太多的理由。
而这一世，她只来过文茵院一次，翠儿死了，她和绿竹都还好好地活着。重来一世，为的不就是纠错么？
苏白卿轻轻呼出一口气，提起裙子向里走去。大夫人，您现在过得如何呢？
柳妈妈尚不知苏白卿心中掠过的这些思绪，带上屋门不让外面的人瞧见苏白卿进来过。
“大小姐，已经照您的吩咐给大夫人灌了五石散，现在大夫人发作的间隔越来越短了。”柳妈妈说到这件事，自己都觉得心惊。
本以为不过是一些粉末，能有什么作用，可是不过两日没有给过大夫人，大夫人便如狗一般对她摇尾乞怜，只求那一丁点的粉末，这东西，简直是骇人至极！
“本不该这么快的，柳妈妈，你可是背地里做了什么？”苏白卿听得这话立即察觉到其中的异样，冷声问道。
柳妈妈身子僵住，没想到这些细微的差别苏白卿都能清楚地知道，只能如实相告。“是奴婢自作主张，停了两日后觉得不妥当，将之前欠下的量分着几日喂给大夫人了。”
“荒唐，你以为这是膳食么！”苏白卿狠狠一个甩袖，怒斥柳妈妈自作主张的行为。
恰好这时候绿竹也推开了内外间的门，一个消瘦见骨、神情痴呆的女人倚在床边，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们，若不是早有准备，绿竹恐怕已经尖叫出声。可是即使已经做好准备，还是没料到原来风光无限的大夫人变成现在这样一副废人的样子。
这都是那“五石散”的功劳么？
柳妈妈也发觉了现在这情况的不妥当，上前将大夫人按进被子后，才敢回头解释：“方才才给大夫人喂过‘五石散’，二少爷喊得急，奴婢就先出去应付二少爷，没能先收拾大夫人，让大小姐受惊了。”
苏白卿向床边走去，柳妈妈有眼色地退开，苏白卿站在床边，看着在锦被中痴痴傻傻的女人，拈起她的一根发丝，半灰带白，现在的她更像是个垂死的老人，而不是京城新贵苏府的大夫人。
绿竹害怕得拉过苏白卿的手，颤抖着嗓音说道：“大……大小姐，大夫人这么恐怖，都是那‘五石散’害的，你可得小心一点，万一你也碰上……那岂不是要变得和……和她一样了！”
柳妈妈闻言一笑，轻声解释：“绿竹姑娘多虑了，这五石散只要不是长期食用，没有什么大碍的，这一点还是大小姐告诉奴婢的。”
“嗯。”苏白卿放下手中拈着的发丝，转而问柳妈妈。“苏致远前几日来见到的也是这副场景？以他多疑的性格怎么会信？”
“回大小姐，别看大夫人现在呆呆傻傻的，这都是用药之后短暂的样子，平日里也是正常的时候偏多，只不过记不大清楚自己不正常的时候发生过什么。那一日大少爷来的时候，大夫人正好是清醒的。”柳妈妈也庆幸那一日大少爷来时大夫人是清醒的，不然就是给她十张嘴也解释不清楚大夫人现在的这幅样子。
“别以为糊弄过他一次就万事大吉了，纸包不住火，苏致远成亲那一日，严氏必须出现，从今日起，按我说的做，务必要让这婚事，稳、稳、当、当。”苏白卿眼中划过一道幽暗的光，沉声吐字。
筹划了这么久，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柳妈妈这一个小错误毁了她全盘的布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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