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轮椅上的狗娃爹爹显然没有想到陶行乐会这么说，他着实怔愣了好一会儿，才笑道：“姑娘，听你的口音，你是外地来客商吧？”
“为什么这么问？”
狗娃爹爹轻轻转了转轮椅，他看着陶行乐，“也不瞒姑娘，这白面在凤凰城可能不是什么稀罕物，可是在周围的这些村寨里，要吃到白面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陶行乐笑道：“这我知道，凤凰城附近有大片的牧场，居住在周围的人们多以养马、养牛、养羊为生，耕种人并不多。”
所以，在凤凰城周围的村落里，白面杂粮的，有时候甚至比肉还金贵。
“既然姑娘知道，又何必专门送上这些银钱？”狗娃爹爹笑着对陶行乐说道：“娃儿只拿着张羊皮就换了姑娘的白面，姑娘不计较娃儿不懂事已经让我这个做爹爹的很脸红了，姑娘又何必专门送上这些银钱来呢？”
说到这里，狗娃爹爹顿了顿，他看着陶行乐，说道：“姑娘手上的银钱，少说也不下五百文吧？这些银钱别说半张陈年皮子了，就是一整张刚熟好的皮子，要买下它也绰绰有余。”
听到这话，陶行乐轻轻挑了挑眉毛，她自然不是嫌钱多咬手的蠢蛋，倒是狗娃爹爹这番话，让陶行乐很是诧异。
陶行乐敛了敛眸，她的眸光微微闪了闪，再次抬眼看向狗娃爹爹的时候眼神已经恢复了澄澈。
目光轻移，最后，她的视线落到了狗娃爹爹坐着的轮椅上，她说道：“这是自己做到？”
“什么？”狗娃爹爹顺着陶行乐的视线，看向了自己的轮椅，他笑道：“哦，姑娘你说这个啊。”
他似乎恍惚了一会儿，不过很快笑着对陶行乐说道：“姑娘你也瞧的见，我的身子不方便，反正也只能待在家里，除了鼓捣这些玩意儿，我别的也干不了。”
“冒昧问一句。”陶行乐忽然说道：“那张皮子，也是您自己熟的？”
“那是当然了。”狗娃不知道从哪里蹿了出来，他的背上背着一个大筐，里面装满了刚刚捡的牛粪，“我爹爹可是我们村子里熟皮子最厉害的一个了，村子里很多老人家都夸我爹爹的皮子熟的够软和呢。”
“这孩子。”狗娃爹爹睨了他的儿子一眼，说道：“去，帮帮你大伯娘的忙去，等饺子快做好了，记得喊你大伯伯和你哥去。”
“哦。”狗娃嘟了嘟嘴，不难看出其实他有些舍不得。
他大伯娘笑着说道：“小叔，你身子不好，这白面还是你留着养身体吧，你哥和你侄儿要是想吃，嫂子再给他们做就是。”
狗娃一听，忽然撒腿跑了，只听得他的声音远远传来，“爹爹，我先喊大伯跟我哥去了，回来在帮大伯娘的忙！”
陶行乐其实一直留意着狗娃爹爹脸上的神色，她注意到除了一开始狗娃爹爹脸上有些慌张，后来倒是一直笑嘻嘻的。
他整个人除了显得有些清瘦之外，脸上总是带着笑。
如此乐观豁达的一个人，要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他居然是一个缠绵病榻多年，被饥寒和病痛多重折磨的一个人。
陶行乐心里一动。
她的视线落到了院子里搭盖着的一处矮房上。
见陶行乐若有所思的样子，狗娃爹爹也没有隐瞒的意思，他笑道：“那是平时熟皮子的地方，不过里面多少有些脏污，姑娘还是别靠近的好些，免得坏了一会儿用饭的心情。”
“介意我们进去参观一下吗？”
陶行乐的视线从那处矮房前收了回来，她忽然看着狗娃的爹爹问道。
只是听到陶行乐这话，狗娃爹爹明显一愣。
“不方便吗？”
其实陶行乐也知道她这么问，多少有些冒昧，不过为了进一步确定心中所想，有些问题她必须想清楚弄明白一些。
“没有，只是没有想到姑娘你对熟皮子也有兴趣。”狗娃爹爹笑道：“如果姑娘不嫌弃的话，姑娘请吧。”
说着，狗娃爹爹转动着轮椅，向着那处矮矮的房子里走去。
进了那屋子，陶行乐发现里面并不像是狗娃爹爹说的那样脏乱，其实里面干净整洁，就像是这个只能坐在轮椅上的狗娃爹爹给人的感觉一样，安静自然。
只是也许是为了方便，这里面的锅啊，盆啊，板啊还有用来晾晒的杆子，都做的比较低。
这里很明显就是一个简单的手工作坊。
是狗娃家用来熟皮子的地方。
陶行乐身边，就摆着一排的杆子，那杆子上正晾着刚刚硝好的皮子。那些皮子将会在这间屋子里放置数天，直到完全干透软透才会被收起来。
只是现在，那些皮子上有点点白光，陶行乐顺着那光线一看，原来是这矮屋的屋顶上，有几个刺眼破洞，那些落在正晾着的皮子上的光线，正是从那些洞中钻进来的。
“六哥，咱们这次有带油布来吗？”陶行乐忽然问道。
“有。”吴六也看向了那屋顶上的破洞，陶行乐心里在想什么，他多少猜到了一些，“东家，我这就去看看，如果没有卖出去的话，我就抱一些来。”
狗娃爹爹不是一个笨人，他赶紧道：“姑娘，使不得。”
“没什么使不得的。”陶行乐笑着对狗娃爹爹说道：“对了，还没有请教您怎么称呼呢。”
“涂山，不过村里人都喊着我狗娃爹。”
“涂叔。”陶行乐把手中的钱袋子放到了狗娃爹的手上，“这个您拿着。”
“这？”狗娃爹憋红了脸，他鼓着脸，第一次在陶行乐面前露出了愠色，“又是拿钱，又是帮我们补屋顶的，姑娘你是在可怜我们父子吗？”
“并非如此。”陶行乐看着涂山认真地说道：“那半张旧皮子的价钱，自然是我觉得值，我才会给。”
“你觉得值？”狗娃爹握着轮椅的手轻轻抖了抖，“半张旧皮子而已，姑娘你竟然觉得比一张新皮子还值钱？”
“值钱的不是羊皮本身。”陶行乐看着他，笑道：“值钱的，是涂叔你的手艺。”
狗娃爹狠狠一怔，“我的……手艺？”
陶行乐点了点头，她伸出手指了指屋顶上的那些破洞，“至于帮涂叔你补屋顶，不瞒涂叔，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
——
“情况如何？”
慕皇翻动着手中的奏折，忽然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可是做为在慕皇身边从小伺候到大的贴身太监，大总管自然知道慕皇所问之事到底是什么。
大总管笑道：“听说，容王殿下的车驾还没有到城门呢，宸王殿下就已经早早地到城门口等着了，宸王如此友爱兄弟，真不枉陛下您多年亲自教导。”
“嗯。”
慕皇掀动着手中的折子，他的视线却落在了大总管的身上，“照你的意思，你是说，朕失了对容王的教导了？”
大总管闻言瞬间白了脸，扑通一声赶紧跪下，“奴不敢，奴妄言，奴该死，请陛下恕罪。”
“呵呵……”慕皇却仿佛被逗乐了，“瞧你，朕不就说一句玩笑话吗，看你吓成什么样了。”
君无戏言啊，大总管连头都不敢抬。
慕皇说他在说笑，如果大总管真的相信慕皇的话的话，那么大总管这么多年也就活成了一个笑话了。
听到慕皇的话，大总管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变得更家战战兢兢了。
这种战战兢兢，心惊胆战的感觉并不是此刻才有的，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他作为皇帝的身边人，所有的安全感都来源于对皇帝心思的把握和皇帝的宠信。
只是，自从慕皇大寿以来，随着年长的皇子们先后出了京师，随着小太子的被立，慕皇便开始变得越来越难以琢磨了。
就连他，一个伺候了慕皇多年的老人，都开始看不清慕皇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了。
——
“小叔，他们真的可以相信吗？”
“是啊，大山。”狗娃他大伯看着狗娃爹，眼神颇为不赞同，他说道：“那姑娘虽然帮你把会漏水的屋顶给补了，可是你也不能因此就信了她啊。”
“信她？”狗娃挠了挠头，说道：“爹，你们在说什么呀。”
涂山揉了揉狗娃的头，说道：“爹教你熟的那半张皮子，给我们家带来了好运，以后等爹爹挣到钱了，咱们不光不会吃不饱肚子，爹还能送你去凤凰城上学堂。”
“爹，真的吗？”
“真的，当然是真的。”
狗娃他大伯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他不愿意在这样的时候打破他弟弟的美梦，可是作为哥哥，他觉得，他还是有必要去提醒一下他这近乎迷了心的弟弟。
“大山，你也别嫌你哥说话不好听。”狗娃他大伯苦口婆心地看着狗娃爹说道：“大山，你听哥一句劝，那些人就是一些游商，从前连见都没有见过，你怎么就可以答应把他们那什么什么…代理点，安在你家呢？”
“哥，其实也不用我做什么，我还是硝我的皮子，只是在他们来之前，先收集一下村民们需要的东西都有哪些，顺便，再替他们熟熟皮子罢了。”
“顺便？”
狗娃他大伯的呼吸有些急促，“好吧，咱们先不说他们到底是不是骗子，就先说你去收集村民们需要什么的消息，好吧，就算你收集到了，你又如何告诉他们？”
“好吧，就算他们有什么特殊的方式让你把消息传递给他们。”狗娃他大伯说道：“那他们让你熟皮子，你还真替他们硝啊，好吧，咱真不去想他们到底是不是骗子，就说你这身体，你怎么吃得消啊。”
“哥。”涂山忽然特别严肃的看着他哥哥，“哥，我不是一个废人。”
“……”狗娃他爹呼吸一窒。
“哥，我虽然行动不便，再也不能像哥哥你一样去驯服那些烈马，圈养大批牛羊。”涂山说道：“可是我还有手，我这双手，可以硝出比老村长还要好的皮子。”
“哥…哥没说你是废人。”狗娃他大伯被狗娃爹这样炙热的眼神看着，心说惨了，弟弟这是被骗惨了啊。
他动了动唇，说道：“哥知道你的皮子熟的比大家都好，可是，你可以替村里人熟啊，用不着替一个完全不知根知底的人干活啊，他们要是骗子可怎么办？”
“就算他们是骗子，我也要赌上一把。”
听到狗娃他爹这话，狗娃他大伯正想大骂疯了疯了，想把他弟弟给骂醒。
就听到狗娃他爹说道：“哥，我替村里人熟一两张皮子，换一两斤牛肉，二三斤羊肉，三四个窝窝头，那都是乡亲们可怜我，照顾我，才给我一口吃的。”
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出身，在这凤梧村里，又有谁家不会硝皮子？
“只是我要的不是一两口吃的，我要的不是饿不死地活着，”狗娃他爹摇了摇头，看着狗娃他大伯的眼神是从来没有过的认真，“哥，我要替狗娃挣一个前程来。”
——
曹叔平眉头深锁，他看起来有些焦躁地走来走去。
慕云宸轻轻吹了吹杯中的热茶，他轻轻饮了一口，润润有些发干的唇，说道：“叔平兄，你怎么了，怎么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王爷。”曹叔平快步来到慕云宸身边，有些着急地说道：“王爷，说好的第二天，结果现在呢，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他们还没有过来拜见王爷，雁归堂的人好大的架子，简直是不把王爷您放在眼里！”
“呵呵。”慕云宸笑道：“他们那些行走四方的商人，一出门，少则半月，多则数年，所以这三五天的，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王爷，这也就是您肚量好。”曹叔平说道：“可是王爷，这要是让别人知道一个小小的客商都敢落了您的面子的话，那么今后，您的脸面还往哪里摆去？”
“面子？”慕云宸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他笑道：“从前在京里的时候，本王最看中的可不就是面子二字吗？”
“既然如此，那王爷怎么一点儿都不着急呢？”
“急？”慕云宸诧异地挑了挑眉头，他意味深长地说道：“该着急的本不是本王，而是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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