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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枫与剑的十二月(五)

罗多克的士兵呆呆凝视着那座驻扎着诺德人的木石结构堡垒,仿佛一座准备用罗多克人做血豆腐的荆棘磨坊,散发着阴沉的气息。诺德人的枪盾士兵站在围墙之上,如同雕像般静静张望着不远处密密麻麻的罗多克人,那些胆怯之辈用长矛拼命顿地,发出『乱』七八糟的战吼——事实上基本都是咆哮出来的脏话。

“我想我们应该先试着让他们投降。”一名副官站在塔尔巴男爵的身边,这位出身贵族的骑士衣着考究,甚至连在战场上也不穿着沉重的链甲,这是简单地套上了武装衣,大摇大摆地向对面的堡垒张望着“那些诺德人未必肯给国王那般卖命。”

塔尔巴摇了摇头,但左思右想,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说实在话,我从来不觉得诺德人会投降,也从来没有觉得他们会和我们合作。他们有数不清的x蛋缺点,但是无可否认,他们和整个罗多克的雇佣兵都不一样。不过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拉德,吩咐人去做吧。”

拉德打了个呼哨,很快罗多克大军内一个斥候骑着骏马,举着白『色』的旗帜冲向诺德人的营地。那猎猎作响的白『色』旗帜在目光中渐渐远去,仿佛这支不可战胜的罗多克军队挥舞出了他们的长剑,带着锋利的剑光,劈向诺德人自以为傲的盾墙。经过差不多二十分钟的紧张交涉,那个斥候气喘吁吁地骑马赶了回来,看上去除了紧张与疾跑带来的疲惫外,面『色』还有些奇怪。

“他们怎么说,开出了什么投降的条件?”拉德走上前,抚了抚自己金黄『色』的长发,为了保住这飘逸的头型,甚至连头盔都没有佩戴“需要多少钱?还是需要换个雇主?”

“他们没说,我被诺德人拉上城墙,一个诺德人里不算大个头的……啊,他们叫他将军。”斥候摇了摇头,看上去疲累的小绿豆眼里写满了莫名其妙与不解“那个诺德矮个儿拉着我的手,说了一堆投降的好处,什么保证我们的生命安全,允许我们放下武器就回家。然后我刚想说话就把剑架在我的脖子上,把我放了下去。”

塔尔巴男爵默默地听完了一切,挥了挥手让那个斥候去休息。拉德涨红了脸,其他的副官与军官因为忌惮他的家世而不敢窃窃私语,但脸上玩味的微笑,怎么看也像是强忍住的嘲讽。这个法拉奇伯爵的侄子是家族直系继承人,和斯瓦迪亚不同,罗多克王国并不允许女『性』继承。就算这位拉德男爵再张狂,只要法拉奇伯爵没有生出来儿子,那么他就是合法的继承人。

“让我再去一次,塔尔巴男爵,我一定会……”

拉德手舞足蹈地说着叫自己更加尴尬的话,佣兵出身的男爵就那么静静等候着,一直等到这位拉德男爵彻底放弃保留自己可笑的自尊,才轻轻抽出了自己的长剑。

“准备进攻!”传令兵们骑乘着没有装甲的轻便马匹,沿着长长方针的边缘大声传递着信息“从马车上拿下梯子,组装投石车!”

沃尔夫静静地看着那些士兵有条不紊地在自己墙垛外扎起七八个小小的帐篷,很多士兵很惊慌,尤其那些并没有经历过太多战斗的战士,在军官们的大声斥责与叫骂下,才慢慢恢复了平静。安度因看着那些组装的木梯和投石车,凑到沃尔夫的耳边小声说道“大人,我们有对付那些投石车的办法吗?”

“没有。”沃尔夫的嘴角还是保留着熟悉的笑容,仿佛天塌了他也会这么笑着死去一样“真的没有。”

“那么对于敌方的弩手很多这个问题,您有什么办法吗?”安度因觉得自己的腿肚子有些发软,在真刀真枪的对战下被杀死,其实并不那么可怕。怕的就是莫名其妙被一块大石头打飞了脑袋,或是不光彩地死在弩箭的『射』击下,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我们对『射』方面也未必是他们的对手。”

“也没有办法。”沃尔夫看起来快要笑出声了,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安度因却能感觉到沃尔夫的心情出奇的好“倘若我有办法,为什么不告诉冈定大人?怕被别人学去吗?”

安度因张大了嘴,那一瞬间他脑子里冒出无数个可怕的想法,这个以黑加仑军的一切为生活核心的年轻人,仿佛被托尔之锤爆发的雷霆从脊柱一直劈到脚底板。可怜的枪盾团团长已经说不出话了,刚刚想凑近谈话的安德鲁看上去也面『色』低沉。在仔细确定沃尔夫并没有疯癫状况后,安度因开始惴惴不安地扫视着士兵们的面孔。这些本来就是黑加仑军非强力战斗人员的可怜虫们,现在拿着大号的圆盾和长枪,就像是一群在屠宰场门口等候死亡的肥猪。

“沃尔夫,请你为这些士兵的生命找想。”安度因咬着牙说道“我们应该把他们带回家乡……”

沃尔夫没有回答,从地上捡起一根备用长枪,轻轻敲打着石质的城墙表面。他敲打的声音不是很大,但是‘咚’、‘咚’、‘咚’的响声在空旷的战场上非常刺耳,几乎所有枪兵都能听见这噪音般的敲打声,『迷』茫的面『色』和他们的长官一模一样。

剑士们停下巡视的脚步,杂役们也暂停了壕沟的挖掘,所有人都把目光投放在这些看上去除了盾墙和捅人,似乎屁都不会的枪盾部队身上。那一刻,安度因感觉无数只眼睛盯着自己的后背,责任的重担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来气。这里是最前方的阵线,这六百人是营地里最坚固的盾墙,倘若他们被击碎,那么剑士们的收割和瓦格良人的支援全部无从谈起。

‘咚’、‘咚’、‘咚’。

‘咚’、‘咚’、‘咚’。

那不曾停歇的敲打声似乎成了安度因耳中唯一的救赎。他不明白为什么沃尔夫会这么做,也不明白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但这是他唯一可以分散注意力的好办法。安度因拿起自己的长枪,在所有枪盾士兵更加费解的目光下,跟随着沃尔夫的节拍,轻轻用枪柄敲打着石质的城墙表面。

慢慢的,不断有新的士兵加入这场声音越发沉重的演奏。整齐而又可怕的敲打声传彻诺德人与罗多克人的战场。相比较盾墙的排布,这种敲打节拍想要同步,对于黑加仑军的士兵来说简直是小儿科。等到最后,几乎所有的枪盾士兵全部加入了这场盛大的打击乐器合奏,虽然足足六百名士兵持枪站在城墙之上,但是仿佛这里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持盾执枪的诺德战士。层层的盾牌构成了他的链甲,坚不可摧的木石城墙是他的盾牌,树林般的长枪是他的武器。

罗多克人的面『色』显得非常可怕,参加过战争次数越多的老兵脸『色』越是难看,不过塔尔巴男爵的脸『色』只是微微有些泛白。作为一支军队的领袖,轻易把内心挂在脸上,对整个部队都是危险的。拉德男爵完全没有明白,却已经羞于去问询又发生了什么。

沃尔夫叹了一口气,这一次没有那叫人想吐血的笑容,安度因知道,现在自己看到的沃尔夫是真正的沃尔夫,是那个为了整支军队倾注了全部心血的沃尔夫,是那个把自己从烂泥村带出来,是那个一路指引着他们的沃尔夫,是那个一起渡海来到卡拉迪亚疯狂战场的沃尔夫。

“我真的没有什么办法。在敌方发『射』石头的时候,你们要去城下的壕沟内待命。可是你们还是会被命中,会死掉,会有人血肉横飞。但是他们没有什么精度可言,你们的伤亡不会太多。弩手的数量上,我们远远少于敌人,即便居高临下也会很吃力,你们中也有很多人会被箭矢命中,倒在地上凄惨地死去。”

“但是你们有办法,安度因。”沃尔夫的手掌扣住了安度因的肩膀,隔着轻链甲,安度因能够感受得到自己首领在颤抖“你们所有人都有办法,你们是经历过那么可怕训练的士兵,你们的盾墙即便是狂战士们也很难摧毁,你们每个人都告诉过我有面向死亡的觉悟。”

安度因看着沃尔夫,看着这个哀伤地说着残酷的话的男人。他从未如此痛恨过这样的将军,也从来没有崇拜过这样的将军。安度因非常清楚,只有自己,只有心思相当单纯的自己,适合统领这样的一支军队,也只有自己,能够在一次一次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站在高高的尸体上,去眺望更为可怕的风景。

“等我们胜利了,头儿,我会给你一拳。”安度因皱着眉头“非常重的那种。”

“我很期待。”沃尔夫静静地看着那些罗多克士兵“我们一起回家,所有人都是,不论死去还是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第一枚石弹精准地命中了城墙前端的木制防护,尖锐的断裂木片在天空中画了个可怕的圆圈,狠狠贯穿了一名枪兵班队长的喉咙。他惊恐地捂住脖颈,在自己同队士兵骇人的目光下,握着长枪的枪杆慢慢地倒在了地上。如果说在临死前,他为自己的士兵们做过最好的榜样,那么一定是教会他们如何无声无息地死去,没有惊慌失措,没有大喊大叫,只有一个不甘的灵魂死在了该死的城墙上。

“跟着我。”副班队摘下了自己的头盔,沿着城墙丢了下去。他蹲下身,把死去的班队长沾血的头盔慢慢摘了下来,轻轻戴在自己的头上,血水和泪水沿着眼睑缓缓流淌而下,打湿了诺德人干枯的胡须“撤退到壕沟。”

枪兵们在壕沟内静静地等待着,所有的黑加仑军士兵都在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忘记了究竟是七个、八个、十个、还是更多士兵被可怕的石头扇烂了脑壳还是胸膛,一个慢慢清晰的缺口出现在了正对着罗多克人的方向。阳光已经从上午转移到了下午,石弹的声音才终究慢慢停止。

“也许是没了弹『药』,也许是时间已经不允许了。弩手准备!”沃尔夫看着刚刚过了午饭时间的天『色』,今天晚上如果不出差错,那么罗多克人的时间也不是那么充足“安度因,顶住城墙的缺口!杜瓦克因,带着东部团、斧矛团以及盟军的轻步兵,上城墙!”

“亚伦军团,前进!”塔尔巴男爵长剑轻轻挥下“把北方的野蛮人,驱逐出伟大的城市。今日,胜利必将属于圣神保佑的我等!”

罗多克人高呼着各种各样的战吼,扛着长梯冲上城墙,或者手持武器冲向缺口。罗多克人的弩手们散布在部队中各个角落,向城墙上发『射』出飞蝗般的箭矢,在双方没有相持作战的时刻确实造成了不小的伤亡。加里和他的弩手团一度被打击得抬不起头来。

“诺德人会很快死于猛攻的。”拉德男爵跟着塔尔巴男爵骑乘骏马侦察着战场,当城墙上爆发出一朵朵恐怖的血花后,这位亚伦公国第一顺位继承人已经喜上眉梢“他们装备简陋,顶不住我们的冲击的……”

最先接触作战的是缺口处的枪盾部队,罗多克的士兵们手持大盾和直刃战刀涌上了这个被报以希望的位置,他们似乎已经看到了诺德人落败的死尸散落在空『荡』『荡』的大营……但是这种一厢情愿的美梦最好还是少做。

“刺!”一声暴喝打断了拉德男爵的话语,他不悦地把目光转到缺口,立刻瞪大了双眼。那些士兵如同顶在一堵尖刺密布的城墙之前,诺德长枪成排地扎在他们没有防御到的部位,或是戳中盾牌后压住枪杆,冲过去用短兵器解决掉破绽百出的敌人。

死尸沿着狭小的缺口流淌,拉德的洋洋得意变成了灰心丧气,整整三百人的武装步兵几乎只是一个照面,就失去了将近四成的战斗力,现在挤在水泄不通的战场玩命地溃退。他愤怒地催马上前,一剑把一个溃兵砍倒在地,赤红着双眼大吼道“回去!”

“不不不,老爷,仁慈一些。我们真的不能回去了。”士兵跪在地上哭泣着,浑身上下都在出血“我们的队长被一个场子都被砍出来的诺德佬拔了脑袋,他们不是人啊,如果是人,怎么会看见自己的同伴死在面前,眼睛都不眨一眨!”

拉德一剑削断了士兵的脖子,可怜的逃兵连再次求饶都没说出来,就被锋利的长剑切开了大半个喉咙,头颅如同折断般后仰,身躯却还保持着跪地的姿势。

“回去,不然亚伦内所有人都会死在这些王八蛋手里!”拉德带着自己的亲卫走上了战场,这个勇敢的年轻人和大部分轻装步兵一样只有件轻便的软甲“你们要他们掠夺你们的妻子儿女吗?你们要自己的孩子一辈子在诺德人的龙首战舰上当奴隶吗?你们要自己的家人被扔进火堆里献祭给野蛮的神吗?”

“没有回头路了,亚伦的人们!”拉德砍倒一个两腿发软的后撤弩手“冲过去,杀光他们!”

罗多克人嚎叫着冲向那个死亡的缺口,折断的长矛与死尸几乎把整个缺口堵得严严实实。沃尔夫和剑士团的士兵们静静地看着,一个他很熟悉的班队长挥舞着短剑和那些罗多克人格斗,却被一记战矛戳到在地,鲜血喷洒在他中队倒下的军旗上。他忍不住闭上了眼,任何一个慈悲的想法都会让黑加仑军满盘皆输。

枪兵左翼渐渐无法支撑,士兵们的鲜血沿着壕沟流淌蜿蜒,倒在他们曾经跑跳打闹、生活训练的营地土壤上。很多很多,熟悉又陌生的面孔,现在已经不见了,他们在那没有空气与心跳的死人堆里,埋没在战争的硝烟之下。

“永远不要打光你的底牌,卢瑟。”沃尔夫听着剑士团团长渐渐沉重的呼吸“永远不要。”

“是的,将军。”卢瑟的声音在轻轻地颤抖“卢瑟记住了。”

罗多克人暂时被击退了,匆匆丢下了三百具尸体与二十多个无法捡回的伤兵,黑加仑军损失了四十多名英勇的枪兵,以及三十多名其他部队的勇士。那些被抛弃的罗多克人没有多么幸运,黑加仑军的士兵把他们拖到城墙上,用双手斧砸烂了他们的脑壳。

无论罗多克人是否乐意接受,天『色』已经渐渐向有利于沃尔夫的时刻倾斜,不论沃尔夫是否担忧,一直到现在,王国的舰队没有一点消息,连斥候都没有到来。